一旁軟榻上的郭嘉,裹著厚厚的狐裘,病懨懨地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上卻帶著促狹的笑意。
“主公,鳳老板這是在幫您筑巢引鳳。您治下能人輩出,連流民都能自成體系,此乃仁政感召,王霸之氣外泄的鐵證。傳出去,袁紹的面子往哪擱?”
曹操斜睨了他一眼。
這話說得好聽,可他心里明鏡似的。
什么仁政感召,那幾千人現在心里只有“林神醫”、“活菩薩”,他這個正牌的“曹司空”,倒像是蓋章授權的工具人。
這種感覺,很不爽。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主公?!?/p>
荀彧一身文士袍,一絲不茍地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卷竹簡。他目不斜視,仿佛沒有察覺到帳內詭異的氣氛。
“文若,何事?”
曹操收回思緒,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威嚴。
荀彧將竹簡呈上,躬身道:“主公,官渡之戰,勝負關鍵不僅在前線將士,更在后方民心。如今,林司醫丞安置流民,種出神糧,已為我軍在河北贏得了天大的聲望?!?/p>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清正。
“彧以為,主公當親赴流民營,撫恤百姓,彰顯仁德。如此,則河北人心,可盡入主公囊中。”
曹操的眼睛瞇了起來。
荀彧的提議,正中下懷。
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去親眼看看,他那座失控的“兵工廠”,究竟被那個女人打造成了什么模樣。
“好。”
曹操一拍桌案,聲音洪亮,“就依文若之言。傳令下去,明日,孤要親自去慰問官渡的百姓!”
……
第二日,天朗氣清。
一支與流民營格格不入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這片曾經的荒地。
為首的,正是身披精良鎧甲,騎著高頭大馬的曹操。他面容黝黑,眼神深邃,不怒自威。身后,夏侯惇、許褚等一眾猛將如眾星拱月,甲胄鮮明,殺氣騰騰。
整個流民營的空氣瞬間凝滯了。
正在田間勞作的百姓們停下了手里的活,臉上寫滿了敬畏與恐慌,紛紛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抬。
這才是他們印象里,官老爺該有的排場。
林鳳兮站在不遠處,雙手環胸,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她一身方便活動的勁裝,長發高高束成馬尾,額前幾縷被風吹亂的碎發,讓她看起來有種別樣的颯爽。
春禾在她身邊,緊張地攥著衣角。
“老板,曹公他……”
“別慌。”
林鳳兮的聲音很平淡,“金主爸爸來視察工作,常規操作而已?!?/p>
她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
瞧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抄家的。曹老板這該死的、無處安放的儀式感。
曹操翻身下馬,在眾人簇擁下,登上一座臨時搭建的高臺。
他環視下方黑壓壓的人群,清了清嗓子,用一種雄渾而富有感染力的聲音,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
從討伐國賊袁紹的正義性,說到自己對百姓的愛護之心,最后鄭重承諾,待擊敗袁紹,定會減免賦稅,讓所有人都安居樂業,有田種,有飯吃。
一番話說得是蕩氣回腸,聽得下方的流民們熱血沸騰。
演說的最后,曹操走下高臺,親自將一袋糧食,交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手中,又溫和地拍了拍一個孩童的腦袋。
影帝級的表演。
“曹公仁德!”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山呼海嘯般的頌揚聲,響徹云霄。
流民們看向曹操的眼神,充滿了感激與崇拜。
林鳳兮在心里默默給曹操這波操作打了“666”。
果然,專業的事還得專業的人來干。畫大餅和收買人心這塊,曹老板是祖師爺級別的。
演說完畢,作秀結束。
曹操揮退了左右的將領和隨從,只留下了郭嘉。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林鳳兮身上。
“孤與鳳司醫有要事相商?!?/p>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了林鳳兮身上。敬畏,好奇,探究。
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曹操邁開步子,徑直朝林鳳兮走了過來。
林鳳兮挑了挑眉,知道正戲來了。
她轉身,引著曹操和郭嘉,走向營地角落里,那間屬于她的,簡陋到堪稱寒酸的茅草屋。
那與其說是屋子,不如說是一個大號的帳篷。
曹操身形高大,進門時,不得不微微低下頭。
屋內空間狹小,光線昏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復雜的味道,有草藥的苦澀,泥土的腥氣,還有淡淡的墨香。
沒有熏香,沒有侍女,沒有半點奢華的陳設。
靠墻的木架上,堆滿了曬干的藥草和各種奇形怪狀的礦石。一張破舊的木案上,鋪著幾張粗糙的麻布圖紙,上面用炭筆畫著復雜的線條和符號,旁邊還放著幾個木頭削成的齒輪模型,和一個半成品的小型農具。
這里,就是那個創造了土豆玉米神話,建立起一張情報網的“鳳老板”的指揮中心。
曹操的目光,掃過這一切。
最后,他的視線定格在林鳳兮的臉上。
她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些,下巴的線條愈發清晰。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是長期勞累所致。但那雙眼睛,卻依舊亮得驚人,像兩顆在暗夜里被擦亮的黑曜石,冷靜,專注,充滿了生命力。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
有欣賞,有贊嘆,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名為心疼的東西。
“土豆和玉米,推廣得如何?”
曹操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比在外面時低沉了許多。
“畝產穩定,已留足種子?!?/p>
林鳳兮回答,“明年春,可推廣至豫州全境,兩年內,可解決軍中大部分糧草缺口。數據不會說謊?!?/p>
曹操點點頭,又往前走了一步。
狹小的空間里,他身上那股屬于上位者的強烈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龍涎香,瞬間將她籠罩。
他盯著她,像是盯著一件最完美的杰作。
“‘鳳羽信使’,孤也聽說了?!?/p>
來了。
林鳳兮心中了然,老板開始查崗了。
她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神色平靜。
“是。”
她坦然承認。
“流民的嘴,是最好的斥候。他們帶回來的消息,比任何軍情都真實?!?/p>
沒有辯解,沒有請罪,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曹操看著她這副理所當然、甚至帶著點“你該夸我”的坦蕩模樣,胸口那點煩躁,竟詭異地消散了。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的震動,讓空氣都跟著顫了顫。
這個女人,永遠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膽子,比他麾下任何一個猛將都大。她的心思,比他帳中任何一個謀士都深。
他緩緩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停了下來,轉而拿起桌上一個精巧的齒輪模型。
指腹摩挲著木頭粗糙的紋理,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帶著一絲連郭嘉都未曾聽過近乎于嘆息的柔和。
“鳳兮,你總能給孤帶來驚喜?!?/p>
他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映著她清麗而冷靜的倒影,翻涌著復雜而灼熱的情緒。
“有你在,孤對這場戰爭,更多了幾分把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