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兮走出營帳，一夜未眠帶來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神經末梢。身上那件為了方便行動而穿的黑色勁裝，此刻早已看不出本色，袖口凝固著暗沉的血漬，衣角沾染著傾灑的藥湯，僵硬地貼在身上。

曹操，一夜未眠，下頜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身玄色深衣被夜露打濕，顯得凌亂而不羈。那張向來掌控一切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某種近乎原始的焦灼。

他沒有問“怎么樣了”。

他只是看著她。

那目光太過復雜，里面翻涌著滔天的巨浪。有對帳內之人生死的憂慮，有對她的驚異與審視，更有一種帶著酸意的占有欲。

這個男人，站了整整一夜。

林鳳兮可以確定。

帳篷的布簾，隔絕了他的視線，卻隔不斷里面的每一絲聲響。他聽見了她那些“離經叛道”的指令，聽見了醫官們從質疑到遵從的轉變，聽見了瓷勺與藥碗每一次輕微的碰撞。

這些聲音，構建了他整個漫長而煎熬的夜晚。

曹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數次想要沖進去，手已經握住了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擅恳淮危瑤葌鞒龅牧著P兮那清冷、平穩、帶著奇特韻律的指令聲，又讓他生生止住了腳步。

他怕。

怕自己的闖入，會打斷某種他無法理解的“儀式”。

他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與郭嘉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

初見時，那個病懨懨的年輕人，在袁紹帳下郁郁不得志，卻在他面前一語道破天下大勢。那雙看似慵懶的眸子里，藏著的是洞察人心的鋒芒。

“主公，兵者，詭道也?！?/p>

“主公，紹兵多而分，可破也?！?/p>

“主公，此戰，嘉愿為主公謀之。”

一聲聲“主公”，一次次奇謀，將他從一個地方豪強，一步步推向權力的頂峰。郭嘉于他，是謀主，是知己，更是他霸業藍圖上最鋒利、最不可或缺的那把刀。

他不能失去奉孝。

曹操的視線，重新聚焦在林鳳兮那張因疲憊而過分蒼白的臉上。

她總是能給他帶來“驚喜”。

從司醫丞，到格物院，再到昨夜那把燒亮了整個官渡夜空的狼牙谷大火。這個女人，仿佛沒有極限。她的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臣子”的范疇。

她所掌握的知識，無論是醫術、格物，還是那種匪夷所思的情報與戰術，都像是一片他從未涉足過的神秘領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有一種力量，是他無法用權勢、軍隊去征服的。

這種認知，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無力，以及更加瘋狂的渴望。

他不僅要將她這個人鎖在身邊。

他更想將她所代表的那種力量，那種他無法理解卻又不得不依賴的、獨屬于林鳳兮的知識，也牢牢地攥進手心。

林鳳兮沒有理會曹操內心世界的驚濤駭浪，她只是與他對視了片刻，便轉身，重新掀簾走進了帳內。

帳內的空氣依舊沉重。

血腥氣與藥味糾纏不休。

郭嘉還躺在那里，呼吸微弱，但比昨夜平穩了許多。那張薄如金紙的臉上，死氣褪去，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林鳳兮走到榻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又檢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生命體征暫時脫離了最危險的區間。

她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于松懈了那么一絲。

就在這時，榻上的人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眼睫輕顫，似乎有轉醒的跡象。

林鳳兮立刻俯下身。

她從旁邊的溫水盆里擰起一塊干凈的麻布，動作輕柔得與她平日的雷厲風行判若兩人。她細致地擦去郭嘉唇邊干涸的血跡。

“感覺怎么樣？”

她的聲音很低，褪去了戰場上的清冷果決，也并非對曹操時的冷靜疏離，而是一種近乎撫慰的關切。

郭嘉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

視野里一片模糊，最終，緩緩聚焦成一張憔悴卻專注的臉。

是她。

她的發絲有些凌亂，幾縷調皮地垂落在臉頰，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可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的卻是嘶啞的氣音。

“水…”

林鳳兮立刻轉身，從旁邊溫著的一個小鍋里，盛了半勺特制的米湯。

那米湯被熬煮得極爛，幾乎化成了水，里面加了極少量的鹽和她配置的營養劑。

她用小巧的瓷勺舀起一點點，小心地湊到他的唇邊。

“慢點喝，一次只能喝一點。”

郭嘉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流質滑入干涸的喉嚨，帶來了一絲久違的生機。

他看著她。

看著她專注地喂食，看著她蹙著眉觀察自己的反應，那雙總是帶著三分戲謔、七分通透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歉疚與依賴。

是他，又給她添麻煩了。

他想說些什么，想扯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卻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

而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帳外另一個人的眼中。

曹操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帳篷的門簾前。

他沒有進去，只是透過那一道窄窄的縫隙，窺視著帳內的一切。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林鳳兮俯身時，那柔和的側臉線條。

看到了她喂藥時，那份他從未見過的耐心與溫柔。

看到了郭嘉眼中，那種全然不設防的信賴。

那是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一種生死關頭締結的特殊紐帶。

曹操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浸入了醋里。

酸楚，澀然。

他當然希望奉孝能好起來，比任何人都希望。

可他無法控制地嫉妒。

嫉妒郭嘉能得到這個女人如此全心全意的照料，嫉妒那份他從未擁有過的、獨屬于郭嘉的溫柔。

他的拳頭，在袖中悄然握緊，骨節發出細微的聲響。

就在這時，帳內那份脆弱的平穩被驟然打破。

“咳……咳咳……”

郭嘉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原本稍有血色的臉瞬間漲紅，身體不受控制地弓起。

林鳳兮臉色一變，立刻放下藥碗，伸手去拍他的背。

一縷鮮紅的血絲，順著郭嘉的嘴角，蜿蜒而下。

病情反復了。

死神，在短暫的退卻后，再一次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林鳳兮的眼神，瞬間從柔和的關切，變回了那種冷靜的專業狀態。

新的戰斗，開始了。

帳外，曹操目睹著這一切，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剛剛壓下去的焦灼與暴戾，混合著那股莫名的酸楚，瞬間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他會不會在下一刻，不顧一切地沖進去？

他又會對那個幾乎燃燒自己來換取他謀士性命的女人，說出一些怎樣“出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