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夜風如刀,刮過官渡荒蕪的土地,卷起沙塵,帶著刺骨的寒意。
曹操就那么站著,他站了多久,自己也記不清了。
從黃昏到深夜,從深夜到另一個黎明將至。他的雙腿早已麻木,寒氣順著玄色深衣的縫隙鉆入骨髓,可他渾然不覺。
帳篷的布簾,是一道脆弱的屏障。
它隔絕了他的視線,卻隔不斷里面的聲音。
先是郭嘉那微弱如游絲,卻字字誅心的“托付”。
那些話語斷斷續續,被風聲撕扯得破碎不堪,可有幾個詞,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曹操的耳朵里。
“鳳兮…”
“猜忌多疑…”
“懂你…惜你之人…”
“莫要…辜負…自己…”
郭嘉,他的奉孝,在他生命垂危之際,不是在為曹氏的霸業籌謀,不是在為他曹操叮囑后事,而是在為一個女人安排后路。
更讓他難過的是郭嘉對他的評價——猜忌多疑。
這是他從不示人的內心角落,卻被郭嘉一語道破,并以此來警示林鳳兮。
這是一種背叛嗎?
不。
曹操的理智告訴他,這不是背叛。這恰恰是郭嘉對他最深刻的洞察。
緊接著,帳內傳來了另一種聲音。
是壓抑的、破碎的哭聲。
是林鳳兮的聲音。
曹操的心臟猛地一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擰出了酸澀的汁液。
他從未見過她哭。
無論是面對尸山血海,還是面對朝堂攻訐,她永遠冷靜,永遠理智,永遠像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可她現在,卻為了郭嘉,哭得像個孩子。
那哭聲里蘊含的絕望和悲痛,是如此真實,如此濃烈,讓帳外這個站了一天一夜的男人,品嘗到了一種名為嫉妒的的滋味。
他才是她的主公。
他才是給她地位、權力和施展平臺的人。
可他得到的,永遠是她的理智、她的算計、她的疏離。
而郭嘉,那個病懨懨的鬼才,什么都沒做,就輕易得到了她最珍貴、最不設防的眼淚。
憑什么?
就在曹操內心翻涌著滔天巨浪,幾乎要控制不住拔刀沖進去的瞬間,帳簾被一只素手掀開了。
林鳳兮走了出來。
她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又在泥里滾了一圈。
那身方便行動的黑色勁裝,被汗水與藥漬浸透,黏膩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因極度疲憊而顯得單薄的曲線。發絲凌亂地貼在臉頰上,平日里清亮逼人的眼眸,此刻紅得像兩只熟透的桃子,下面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淚痕在布滿灰塵的臉上沖刷出兩道狼狽的溝壑。
整個人,仿佛一朵被狂風暴雨蹂躪過的花,脆弱得下一秒就會凋零。
可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
曹操幾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掌寬大而粗糙,帶著常年握刀留下的厚繭,力道大得驚人,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鳳兮。”
他的聲音嘶啞,像是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
“奉孝他…怎么樣了?”
林鳳兮被他抓得一個踉蹌,抬起頭,對上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同樣狼狽不堪。下頜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身玄衣被夜露打濕,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那雙總是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翻滾著焦灼、暴戾,以及一種她無法忽視的…狂熱。
不等她回答,曹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語氣,補充道:
“你放心,無論如何,孤都在。”
他的手指收得更緊,灼熱的視線鎖住她,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若奉孝…真有不測…”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但最終,那股霸道的占有欲壓倒了一切。
“孤向你保證,這天下,只要你要,孤能給的,都給你!孤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這番話,擲地有聲。
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一份霸道總裁式的宣告。
一份在別人“尸骨未寒”之時,就迫不及待蓋上私有印章的宣告。
林鳳兮怔住了。
她大腦因為連續兩天不眠不休的搶救,已經變成了一團漿糊。可曹操這番話,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她瞬間清醒。
她在現代什么場面沒見過?但這種“你男人快掛了,跟了我,我給你買下全世界”的土味情話plus霸總版,還是第一次親身體驗。
大哥,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你家首席謀士還在里面等著ICU搶救呢,你這個當老板的,居然在外面挖墻腳?
這操作,騷得她都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她從曹操那雙灼熱的眼睛里,清晰地讀出了占有、欣賞、安撫,以及一絲絲不合時宜的急切。
一股混雜著悲痛、荒謬和疲憊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血腥和藥草的苦澀,強行壓下了眼眶里再次涌動的熱流。
她沒有掙脫他的手,而是緩緩抬起頭,直視著曹操的眼睛。
那雙紅腫的眸子里,淚光已經褪去。
“多謝曹公厚愛。”
她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穩,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曹操的耳中。
“但鳳兮以為,奉孝吉人天相,定能渡過此劫。”
“只要他還活著一天,我林鳳兮,便會盡我所能,救他一天。”
她微微停頓,目光沒有絲毫閃躲,迎著他霸道而復雜的視線,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將話題拉回了安全的界限。
“至于其他,待奉孝轉危為安之后,再議不遲。”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表達了她與郭嘉之間深厚的情誼,和她救人的決心。
也巧妙地避開了曹操那份滾燙的“承諾”。
——現在,別來煩我。
——老娘忙著救人,沒空跟你談情說愛,更沒空談你的宏圖霸業。
曹操看著她。
看著她蒼白疲憊的臉,看著她眼中那份只屬于她自己的堅韌與執著。
他抓著她手臂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半分。
心中,既有被拒絕的失落,又有一股更為強烈的激賞和…征服欲。
她沒有順從,沒有感激涕零,更沒有因為郭嘉的危在旦夕而投向他這個更強大的靠山。
她只是冷靜地告訴他,她的戰場,還在那個小小的帳篷里。
好。
好一個林鳳兮。
曹操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難辨喜怒的弧度。
他點了點頭。
“好,孤等你的好消息。”
他終于松開了手,恢復了那個殺伐決斷的司空本色。
“需要什么,人,藥材,任何東西,盡管開口。整個大營,隨你調遣。”
這是他能給出的,此刻最實際的支持。
林鳳兮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對他微微頷首,便轉身,毫不留戀地重新掀開帳簾,再次走進了那個充滿了血腥與藥味的戰場。
帳簾落下,隔絕了兩個世界。
曹操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手臂纖細的觸感和驚人的溫度。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那番話,有些急了。
但,他不后悔。
那份承諾,是他心中的一粒種子。今天,他親手將它埋進了土里。
雖然被她暫時用“再議不遲”的冰雪覆蓋,但他有的是耐心。
待到冰雪消融,春風化雨之時,這粒種子,又會生出怎樣糾纏的藤蔓,將她牢牢地捆綁在自己身邊?
而帳篷內,林鳳兮的堅持,真的能感動那個不信鬼神的上天嗎?
郭嘉的生命,是否會出現那個連數據都無法預測的,奇跡般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