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無糧可用,一籌莫展之際,宋晟只得先尋來書吏,安排將無人看顧的孤寡老幼登記造冊,由官府統一照料,分配糧食和御寒物資。可心中煩悶,仍無處宣泄,便帶著隨從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走看看。經過幾個粥棚,突然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宋晟不由得朝那邊走了過去。霍艾同士兵們一起卸下新到的粟米,走出粥棚正準備招呼災民盛粥,不知誰忽然喊了一聲:“粥好了。”場面一時間變得失控起來,人潮如洪水般向粥棚涌來,其間一個瘦小的、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被擠倒,霍艾眼疾手快推開人群將小姑娘護在身下,拱起脊背,防止踩踏,身旁的幾個離得近的士兵見狀也忙都沖上來手臂相挽,組成人墻,圍擋在霍艾四周,維持秩序并齊聲高喊道:“不要擁擠、奔跑,再有推搡者,視為滋事,殺無赦。”人潮漸漸安靜下來,慢慢出現隊列,開始有序前行。霍艾毫不費力地抱起那骨瘦如柴的姑娘,竟還不如一袋糧食的重量,心中一陣酸澀。走到路旁坐下,接過士兵端來的一碗粥,溫柔的一口一口喂到她嘴里。遠遠地看到這一幕的宋晟,眼底滿是溫柔。忽然他眼睛一亮,計上心來。派出數十人,在相鄰州的府、郡、縣的管道、運河港口,張榜告知,酒泉縣糧價聽任自行定價,各地糧商見有利可圖,紛紛趨之若鶩,掐著時間日夜兼程地運往肅州。于此同時,宋晟又下令,各州府城門守衛暗中嚴查本地私糧向外轉運,如若發現,可借口倒賣糧食給羌奴,以資敵叛國罪名扣押。四日后,程峰帶著他從關內借調的五萬石麥趕回,隨后各部官員和賑濟糧也陸續到達。
如此這般只準進,不準出,不到一個月時間,肅州市面上的糧食就飽和了。外地糧商遠道運糧,本就耗費頗多,加之春節臨近,見此情形,都急于想脫手,于是一兩家帶頭,先降起了價格,其他糧商見狀,生怕出貨慢了,砸在手里,也跟著紛紛降起了價,眼瞅著糧價一路下跌,當地糧商急了,爭搶著拋售,價格很快降到了豐年的水平。
自從詹事府官員到達后,宋晟變得更加忙碌,商討如何平抑物價,參與各郡縣官員任命、分撥錢糧,移交涉事人員,白天接見大臣,晚上披閱卷宗,歷經數日方交接完畢,由眾臣繼續接管審理,其他郡縣百姓則在新任官員帶領、府兵護衛下返回自己的家園。而隨著從東宮趕來的侍女、仆役、護衛地陸續抵達,西北士兵也逐步交卸了差事,大部分人馬拔寨回營,最后只留下不到百人供大臣們臨時調用或外院巡邏。行館里天天走馬燈般,迎來送往各路官員,其中吏部尚書馮進更因得了洪德帝的私底下的囑托:務必協助太子將肅州吏治整頓清明;太子頭一次查辦此等大案,免不得會有疏漏、偏倚,要多商討云云,故而時常覲見,匯報州府空缺官員任免事宜。
“馮尚書,肅州提刑官一職空缺,本宮有意安排固之接任。卿意下如何?”宋晟道。
馮進早前已聽洪德帝提及,太子奏報中有意提拔這個九品小文吏。于是將早已打好的腹稿娓娓道來。
“臣以為,李固之不宜晉升太快。”
“何故?”
“殿下初次離京辦差,就能將如此紛繁復雜的州府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圣上在人前人后不知夸了您多少回,唯有在此事上,略提了一句,青衫小官,驟居高位,雖確有能力,但恐不明事情緣由之人信口雌黃,說他是迎合上意,屆時群臣爭相效仿,損了您的清譽。”
聽聞此話,宋晟陷入躊躇。自己的聲譽倒在其次,畢竟一國儲君,若真有效仿試圖溜須拍馬博上位的,多給幾次軟釘子碰,用事實便能堵住悠悠眾口。只是李鞏,早已過而立之年,卻仍只是刑部一個小吏,并非是因他能力不足,正相反,通過王嬰一案的處理,宋晟看出了他不光對律法倒背如流,卷宗陳報條理清晰、措辭嚴謹,更善斷難案,是熟悉推理查驗的一把好手。馮進見他沉默不語,知道他是賞識李鞏,鐵了心就要提拔,便又道:“固之能力卓然、勤勉有加,一心為公,這次更是協助殿下除朝廷一大患,圣上亦十分欣賞,若舉國上下官吏皆是如此,何愁天下不河清海晏。殿下有心想讓他晉升的快些,不妨一級級速提,先在州府縣衙實務歷練,然后逐年提拔,免得一州的刑獄訴訟,突然接手,招架不住。”
宋晟低頭又尋思了片刻,李鞏不會那些圓滑世故的為官之道,對于善惡忠奸又十分執拗,才導致他多年在刑部不得升遷,今日若幸進,免不得要遭人眼紅妒忌,處處挖坑陷害,以他耿直剛烈的性格,萬一最后拼個玉石俱焚,豈不違了自己最初的好意,倒不如先積攢些官聲民意,徐徐升遷。想通了這些,方點了點頭,道:“那就讓固之先補酒泉縣縣令的缺。”
“如此最好了。等地方上歷練的差不多了,作出些成績,再調回京城予以重任,那時任憑是何人都說不出什么了。”
宋晟滿意地點點頭,又議了幾位官員的安排,這時戶部幾位官員也遞進牌子,等候謁見。因為接任官員尚未到位,宋晟安排由戶部暫代掌管司市之責。行過禮便急匆匆的開始匯報今日市面上的糧價。
“這兩日也不知哪里傳出的風聲,說圣上下旨肅州若再有一人餓死,就讓地方官掉腦袋,于是全城的百姓都等著舍粥,誰都不買糧了。本地、外地的糧商賣不出去,就比著降價拋售,時下市面的價格已經不足豐年的七成,還是無人問津,只等著朝廷救濟了。”戶部侍郎鄭耀祖道。
“司市的人選可有了?”宋晟目光炯炯地看向馮進。
“已經有了,只是還未簽署任命。”
“把人都召集來,本宮要見見他們,你就不用跟著了,剛剛商定的幾個人盡快簽署任命。”
馮進知道這是太子要親自出題面試,遂領命而去。
“鄭卿以為此事應如何解決?”
鄭耀祖將與詹事府幾位官員的商議結果整合匯報道:“應先區分災民,使百姓恢復購買,糧價自然就回來了。”
“舍粥本就是彰顯皇恩,便是多出一萬張嘴,一日消耗也不過多出幾十兩銀子,若直接把人區分,拒之門外,豈不是又要激起民怨?更何況肅州連年呈報災情,朝廷本就免其累年逋負。可這五年間各縣仍如常征收,百姓納官之外,僅余薄糧。今年旱災,顆粒無收,里里鄉鄉,班班戶絕,此時不行寬仁之政,反倒將百姓往絕路上逼,是何道理?”
“太子所言極是!是臣等思慮不周。”
“逢迎的話,眼下就不要說了,只說你們準備如何應對如今局勢。”
“由官府出面恢復購買。”
“以何價購買。”
“粟斗12錢,麥斗16錢,秔米斗24錢。”
“如今市面糧價不足你所報之七成,你這是要提價購買?”
“回太子,是!正所謂……”
還未等鄭耀祖長篇大論,宋晟便抬手阻止道:“不用同本宮說什么‘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貧’的大道理。富而可求,本宮并不反對。但當地糧商只知奇貨可居,囤貨不出,視人命如草芥的時候,也應該料到,盛極而衰,貴上極則反賤的道理。這天下哪有穩賺不賠的買賣?”
鄭耀祖偷偷觀察著太子的臉色,早先就聽聞,這位太子越是生氣,表情越是平淡,語調越是和緩。想他在京城呼風喚雨,一呼百應,來了這竟讓一群糧商給立了下馬威。天之驕子如他,哪里受過此等委屈,定是不會輕易咽下這口氣。便一點不敢怠慢,飛快的想著應對。
“臣這就以官府名義出面宣布按市價擇糧而糴,若其爭相壓價出售,則大量囤購以充實糧倉,直至恢復到豐年糧價。”
“待常平倉、義倉囤滿后,如糧價尚不及常年,則繼續購入轉運沙洲,切記勿使民間低價糧流至他州或邊外。”宋晟補充道。
“是!”
“災民處置可有應對之策?”
“產微力薄,房傾業廢,孤寡老弱,由官府統一供養,安排食住。家有余產,尚非急不可待者,早晚兩給稀飯,直到到開春復耕。”
“如此最為妥當。此時當竭力撫綏,勿憚勞煩,勿惜公帑。”
“是!”隨后鄭耀祖又逐一匯報了其他貨品的價格趨勢依舊居高不下,直到吏部選拔的司市的人選遞進了請見的牌子,宋晟開始面試考核,最終擇定了兩人,隨鄭耀祖一同辦差。
此時再看門外,已過未時,腹中傳來咕咕聲響,方記起自己還沒吃午飯,邁步向外走去,朱喜忙迎上來:“殿下,準備用膳了嗎?”
“聽說這幾日來了不少外地商賈,街上熱鬧的很,本宮出去看看。讓高峻、連山更衣后跟著,你們就不用來了。”說著向后堂走去,換了身猶如市井商人般的常服,帶著程峰、程嶺出了館驛。卻說這二人,本是世家子弟,自小就送入宮中做了太子的伴讀,如今十六、七的年紀,一直隨侍在宋晟身邊,相處如兄弟一般。
行至轅門不見霍艾身影,于是問當日執勤的一名小兵道:“怎么不見霍小娘子?”
“回稟太子殿下,霍小娘子今日告了假,家中來人看望。”
“家中來人了?”宋晟念叨著,心中暗暗思量,想她父兄應該不會突然離營,那來者何人?
一行三人穿過平康坊,七拐八繞的來到安寧橋下一家當地較大的酒樓:遇仙樓,只見高聳的木梁承托著整個建筑,一派古樸雄渾的氣息,三人來到樓上,揀了個臨街的雅間,墻上掛著幾幅名人字畫,宋晟匆匆掃過,便看出是贗品,只淡淡一笑,沒說什么,室內被炭火烤的暖烘烘的,靠墻的八仙桌上擺著果盤,屋里彌漫著淡淡的果香,房間的窗戶敞開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街上往來的人流穿梭,陽光照射進來,頗為愜意。宋晟于主位坐下,程家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也跟著坐了。小二見三人氣度不凡,不禁侍奉的時候多了幾分恭敬,“三位客官吃甚下飯?”
“只管挑些店里拿手的好菜。”程峰道。
小二聽了便下了樓,少時,端了一托盤上來,擺下菜蔬時新果品,肥羊嫩雞,幾盤頗具西域風味的點心。
三人一邊吃一邊閑談,忽然正對窗口的程嶺指著不遠的石橋方向道:“那個抱孩子的是霍小娘子嗎?”
聽聞此話,宋晟第一時間轉頭望過去,程峰也跟著轉過身子,好奇地張望起來。卻見霍艾今日穿回女裝,一件藏青色的對襟襖子,深藍色的裙,發飾簡潔,未施粉黛,一手抱著個三四歲的男童,一手牽著個七八歲的女孩從橋上經過。
“沒想到她孩子都那么大了。”程峰道。
“大的看著都有七八歲的樣子了,怎么可能是她的。”宋晟反駁道。
“那不會是續弦吧?”程嶺繼續猜測道。
宋晟不愿繼續聽他胡說八道,起身下樓,直接尋了過去,招呼道:“霍小娘子。”
“殿……”還沒說完,她發現宋晟眉頭微挑,低頭目光劃過自己的一身商人打扮,霍艾立刻意識到太子此刻是微服出巡,于是抱著孩子只屈膝行個簡單的禮,收住了后面的話,口風一轉道:“公子好巧。”
身旁的女童有模有樣的行了個萬福禮,懷中的男童盡力還原著母親教授的禮儀,雖然不大協調,但他認真作揖的模樣,惹得宋晟笑著也忙給兩個孩子回了禮。
“我們在樓上吃飯,正好看到你。”他邊說邊轉身手指遇仙樓二樓的窗,霍艾順著看過去,見窗口站著程家兄弟向她拱手,忙頷首行禮。
“聽說家人來看你,怎么不見人?”
“家姐有些事,遲些來同我們會合。”霍艾道,宋晟聽聞此話,更加確定自己之前的猜測,只是幫忙照看幼童,便問道:“你們吃了嗎?”
霍艾先是一愣,緊張的脫口而出道:“吃過了。”
“小姨,我們還沒有吃呢。”懷里的男童反駁道。見謊言當眾被揭穿,霍艾臉頓時一片紅熱。宋晟卻并未介意,只是淡淡地再次發出邀請:“別無它意,只是想就城外的事,給你賠個不是,還有救命之恩,一直未曾言謝。當然你要是還有其他事,我也不會強留。”
霍艾被他謙謙君子風度所打動,差點沒忍住就答應了,只是想到大姐,不得不為難地婉拒道:“家姐遠道而來,想著同她一起吃。”不料宋晟并未介意,反而點頭道:“理應如此。冒昧邀約,是我失禮了,不知道三日后可有時間?”宋晟盤算著即便是要陪伴家人,兩天應該也夠了。
霍艾雖覺身份懸殊,此舉不妥,但一再邀請,卻之不恭,便道:“酉時散值。”
“好,等你散值。”拜別后宋晟返回遇仙樓,程峰率先發現端倪,湊到宋晟身邊小聲問道:“殿下可是對霍小娘子心動了?”。
宋晟本無意隱瞞,既然點破,便順勢認了下來。
程嶺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思慮了許久方開口道:“樣貌稀松,家世平常,還沒點子女人味。我是想破腦袋也不知道您看上她什么了。”
宋晟低頭沉思半晌,笑道:“從前也沒想過這些,只是覺得那些明艷嬌媚的,柔順恭謙的女子,比比皆是。唯她是獨一無二的。”
“我看您啊,就是貪新鮮。我聽聞,這西北的女人都潑辣的很,若真娶回來家,有您哭的時候。”聽完宋晟的話,程嶺總結道。宋晟懶得同他再爭辯,只埋頭繼續吃菜。
“以她的家世,只怕作您的側妃也是高攀了,圣上能同意嗎?”程峰直接問出了他這些日子的憂慮所在。可他認定的人,又怎么會輕易放手,所以執拗地道:“本宮是要娶她作太子妃的。”
“太子妃?!那陳小娘子怎么辦?全京城都知道她是內定好的太子妃啊。”程嶺口中的這個陳小娘子,名叫陳婉,乃是當今太后的侄孫女,皇后娘娘的親侄女。遙想六十年前,太后還是年芳二八的妙齡少女,家世富豪且頗具聲望,其父陳公疏財仗義、好結交各路江湖異士,因欣賞宋培智勇足備,便將女兒陳佩嫁與二十八歲的他為妻,宋培于秦王之亂中率軍護主,封地于陶州,賜陶國公,后群雄四起推翻前朝,宋培稱帝,定都長安,國號為陶。宋培在位二十四年,成婚三十余載,與陳佩育有兩子四女,然皇長子未及弱冠便夭折了,皇五子宋祚克承大統,改年號:洪德,即當今圣上。
“外人胡編亂造的話,你們怎么也跟著信了?”
“那太后、皇后能同意嗎?”心直口快的程嶺不禁又潑了一盆冷水。
“太后、皇后才不會妄言朝政呢。”二人見他如此,不再多言。
霍艾帶著兩個孩子又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便到霍葛投宿的客棧,剛巧霍葛也回來不多時。
“阿姐,我們回來了。”霍艾還沒進門,就招呼道。卻見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少婦,一雙明亮的眼睛透出干練和堅毅,烏黑的秀發束著一個爽利的發髻。
“去哪兒逛了?吃了嗎?”霍葛笑盈盈地問道。
“還沒呢,想著跟阿姐一起吃呢。”霍艾露出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有的小女兒的嬌憨之態。
“阿娘,小姨剛剛還騙人說吃了。”嘴快的小兒子再次揭發道。
“小豆子。”霍艾立即一個眼神威脅。
“怎么回事?”霍葛好奇地問道。
“回來的路上遇見太子殿下叫我一起吃飯。”在霍葛莫名的氣勢下,霍艾只有坦白的份兒。
“太子叫你吃飯?!”難以置信的霍葛震驚地睜大雙眼看著她,“你沒闖什么禍吧?”
“沒有啊,姐。只是前幾日他被刺客刺殺的時候,我救了他。他說要謝我的救命之恩。”
霍葛盯著霍艾,探究著幾分真幾分假。自小她就不會說謊,這次對上她那一雙真誠毫不閃躲的眼睛,便不再懷疑。只是這太子殿下親自邀請一個小兵,感謝救命之恩,確實匪夷所思。
“當真?”
“千真萬確!”見霍艾一臉真誠的樣子,霍葛點點頭,“雖然聽二弟提起太子殿下,是位禮節周全的謙謙君子,可你也要注意分寸,切莫因為他的平易近人而掉以輕心。俗話說伴君如伴虎,你行事還是要謹慎些才好,”
“嗯,阿姐我都記下了。”霍艾順從地點頭應答。
卻說霍艾三歲喪母,父親常年駐守軍營,長姐便如母親般照顧起家中弟妹們的生活,同時她還是霍艾的啟蒙師傅,教會她識字讀書、騎馬彎弓。后來霍葛協助父親操持后勤防務,結識了一位少年百夫長趙文虎,他們一同作戰,共御強敵,在一次戰役中,霍葛所在的糧草押運部隊陷入敵人的包圍圈,眼看著同袍一個個倒下,霍葛心急如焚卻無法脫身,就在這時,趙文虎聞訊趕來,率領士兵奮勇殺敵,終于將霍葛一眾救出重圍,從此二人感情愈發深厚,再后來他們喜結連理,趙文虎繼續在軍中效力,如今已升至校尉。霍葛則開始接手趙家的田莊。往年頭節前,各處莊頭都會呈報賬目過來,今年肅州遭了災,不光顆粒無收,莊客們連生活也十分艱難,所以霍葛這次來酒泉,一方面是查看趙家田產的受災情況,給莊客們送些糧食衣物,另一方面是也是來探望許久不見的小妹。見她在此處一切順利,春節臨近,家中尚有不少事情需要自己料理,便囑托了兩句,次日就匆忙趕回家。
經過數日來的磨合,宋晟與官員溝通越發順利,加之到了和霍艾約定的日子,他一大早便開始了工作,不到申時就處理完當天的主要事務。起身伸了個懶腰,揉了揉酸脹的肩頸,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過了小年后,街道上的節日氣氛越發濃厚,但是宋晟念及受災,還是不宜大操大辦,所以行館內并無錦幔高掛,香燭輝煌,只待元日換上門神、聯對。
“給西北大營兵士的賞銀可都派下去了?”
“按您吩咐的,比照著往年宮里一等護衛的份例,都分派下去了。昨兒原是要來謝恩的,但您忙的連用膳功夫都沒有,就沒通傳。”太子家令梁茂(字:望春)回稟道。
“本就是圖個好彩頭罷了,不用特意跑來謝恩。更何況這次也多虧他們,除夕的時候就不用他們守著了,到時你著人加些飯菜給他們送過去吧。”
“是。”
“本宮出去走走,無需轎攆,也不用這么多人跟著,有高峻、連山就夠了。”
朱喜應了一聲,服侍著宋晟更好衣,披好銀色狐裘,梁茂擺手退散了眾人,只有程峰、程嶺兩兄弟一左一右地跟著,剛出二門,宋晟一眼就看到巡防的霍艾。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近在咫尺,不免有些激動。這兩日忙完公務,都已夜深,嘗試巧遇,總是未果,今日倒是有緣,省的找借口再四處尋了。便裝作漫不經心地迎著走去,眾人見狀請了安,側身垂手侍立。宋晟走過時猶豫半晌,終于克服了靦腆,強作鎮定地對霍艾道:“霍小娘子若是沒什么事,就隨本宮再上街巡視一番吧。”
霍艾雖想著三日前宋晟邀宴之事,但現下又要去巡視,料想當時興許只是客套,未必當真,便也不再主動提及。只覺得這太子當真勤勉,不在暖和的行館里吃喝享福,偏要跑到寒風刺骨的街上,巡視是否還有百姓無家可歸,無飯可食。如此這番恤民之舉,令霍艾更生敬慕之心。脆生生的答應了下來,轉頭吩咐兵士們繼續巡防。
宋晟見她僅著一件軍袍,便要將自己的狐裘脫下給她披上,霍艾連忙推卻道不敢,倒是程峰機靈,在一旁打圓場,“太子殿下,您那狐裘可是圣上賞賜,誰敢穿啊,霍小娘子不如用我這件吧。”說罷解開自己褐色貂裘,霍艾原本也是拒絕,稱早已習慣西北的天寒地凍了,并不覺得冷,但耐不住程峰的軟磨硬泡,終于接下,也只是挽在手臂里,并未上身。
“殿下,你們先走,我再去取一件。”對著程嶺使了個眼色,便往回跑。
“殿下,不如你們先行,我等兄長。”看出程峰意圖的程嶺,也忙為二人要制造獨處機會。宋晟卻道:“不急,等他回來,一起走吧。”
半晌仍不見程峰出來,程嶺又道:“我進去催一下,殿下你們先行。”
“不用催了,他素日懶散慣了,怕是嫌這天寒地凍的,不想出門,找個借口溜了。咱們先走。”說著表情嚴肅地看著程嶺,示意他不要自作主張。轉頭叫來正在庭院灑掃的太監,帶話給程峰讓他速速跟上,便帶著霍艾、程嶺出門了。果然不一會兒程峰便追了上來。
一行人走在酒泉縣街頭,雖然這一年歷經天災,但臨近年關,大家臉上還是洋溢著對新一年的期許,東西兩市逐漸恢復了繁華。
剛過繡花街,只見人頭攢動,格外熱鬧,程嶺好奇的拉住一個行色匆匆的人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胡家小姐正在前面的繡樓上,準備拋繡球擇佳婿呢。”那人邊說腳步也不帶停頓的往前趕,程嶺則追趕著繼續打探。
“這胡家小姐長的漂亮不?”
“不光漂亮,她爹還是肅州首富呢。誰若是能做了胡家的女婿,那就給個縣令也不換啊。”
一旁的大姐見他們一行三人帶個小兵卒子,衣著華貴,舉止不俗,攛掇道:“小伙子,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我們是從外地來的客商,途經此處。”
“我看你們幾個就不錯,不如留在我們這兒當女婿,別走了。”程嶺聽完此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程峰緊隨其后,落得霍艾同宋晟倆人慢悠悠的在后面跟隨著。
見前方人潮涌動,頗不安全,霍艾忙拉住宋晟的手肘,示意他不要再往前靠了。二人站在人群的最外圍,可奈何那胡家小姐站在高閣之上,一眼就相中了氣質出眾的宋晟,雖說這位儲君樣貌普通,可舉手投足間皆有典章規制,雍容華貴中帶著不可褻瀆的威嚴氣派,外加周圍人普遍皮膚黝黑,而他那白凈的面龐,格外惹眼,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根本無需自己風里來雨里去,頂著毒日頭拼搏闖蕩的貴公子。
胡小姐與宋晟四目相對之時,瞬間紅透了臉頰,掩嘴嬌羞一笑,奮力手臂一揮,一只紅色繡球便向著宋晟砸來。霍艾不愿太子在這人多的鬧市沾染上麻煩,牽連出糾纏,于是眼疾手快的從旁邊一個賣傘的攤位上抽出一把油紙傘,利落的由上向下一揮,兜起來的風將傘“嘭”的一聲撐開,擋在面前,隨后又是“嘭”的一聲悶響,繡球砸在油紙傘上后應聲彈開,緊跟著一群人蜂擁而至,開始哄搶,霍艾一手將傘撐于身前隔開人群,另一只手肘彎曲,抵在宋晟身前,將他護在自己身后。
“走”宋晟順勢握住霍艾的手,轉身拉著她便跑。可惜剛跑出五十多米遠,一個熟悉的聲音讓霍艾停住了腳步,尋找著聲源。
“阿霍”聲音再次響起,只見一個樣貌英俊的異域男子小跑著來到。
“你怎么也來酒泉了?”他鄉遇好友,霍艾難掩內心的興奮。而異域男子雙眼卻緊緊盯著宋晟與霍艾相牽的手。霍艾察覺異樣,急忙抽回。突然空了的手心瞬間灌進一陣涼風,宋晟失落的將手藏入袖中,警惕地看向那男子。
“難不成你也想趁機高價賣糧?”正義感讓她很快從男女大防上轉移開來,第一時間詢問好友是否也存了漁利之心。
“趙家莊訂購了麥種,你阿姐說你在酒泉,我就親自送來了。”阿爾博薩用略帶口音但流利的漢語回答著。
“那就好,我以為你也成了唯利是圖的奸商了呢。”霍艾故意忽略掉他為她而來的深意,只是將話題重點引向趨之若鶩的糧食生意。倒是宋晟聽完緊張了起來。
“不不不,沒有。”他生怕被誤會,趕忙否認。“對了,你吃飯了沒?”
“還沒。”
“去吃飯。”
“還沒散值。”
“我等你。”不等霍艾拒絕,他便回頭跟自己的幾個隨從嘰里呱啦的交代了一大通。宋晟低聲問霍艾“這位是?”
“一個波斯商人,早年遇到羌奴搶劫,正好被我們巡邏時發現救下。”
“奧,他在說什么?”
“我也聽不懂。”
阿爾博薩注意到靠的很近低聲交談的兩人,故意打斷“阿霍。我們不認路。你領我們去。”說著把霍葛寫著趙家田莊地址的紙遞到霍艾面前。
霍艾接過紙細看,阿爾博薩則和宋晟兩人對視,互相打量,暗自在心中比較。阿爾博薩濃眉大眼,眼窩深邃,鼻梁高挺,頭發微卷,衣著異于中原,但能看出皆是上等布料,考究的剪裁,配飾雖不多,卻各個奢華低調得體,毫無浮夸炫耀之風,宋晟心中不免有些緊張,一雙原本清冷的桃花眼中,鮮少地流露出一絲郁郁寡歡。
程峰程嶺原是打算遠遠護衛,讓他們二人多些獨處時間。但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趕忙上前幫腔,以壯聲勢。
“霍小娘子,時辰不早了,咱們先去吃飯吧。”程峰率先發出邀請。
“嗯?”霍艾一臉疑問地抬起頭。
“你之前不是答應殿……公子要一起吃飯嗎?”程峰提醒道。
“我、我還以為公子只是隨口一說,早忘了呢。”她突然感覺心里有些莫名的暖意。
“我一直都是誠心邀請的。”宋晟見狀不能再靦腆,開始直抒胸臆。
“阿布,我們有約在先,所以這次不能跟你吃了,下次我請你。還有你投宿在哪家客棧?我吃完飯就去找你。”記不住阿爾博薩那頗為拗口的名字,所以霍艾習慣叫他“阿布”。
“阿布公子遠道而來,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宋晟習慣性的客氣一下,不料阿爾博薩卻聽不出,只當做盛情邀請,一口應承了下來,“既然如此,那就多謝殿公子了。”
宋晟先是一愣,隨即就開始后悔,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回已是不能,只得繼續強裝大度,“阿布公子無需客氣”然后帶著他們一行人同往。
館子自然是選在了酒泉縣最有名的正店德勝樓,那是由五座樓連成一體的三層建筑,雕檐外一塊匾額,上書“德勝樓”三個大字,筆鋒遒勁,宋晟一眼便認出這是自己的師傅,大陶有名的書法家柳延禮(太子太傅)所書,兩邊朱紅華表柱上,寫到:“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舉步入內,裝修雅致、歌舞風流。
阿爾博薩將下人們安排在一樓大廳,自己同霍艾幾人上樓去。憑欄遠眺,冬日的西北雖然更顯荒涼,但遠處連綿的雪山,卻又使人心胸遼闊起來。夕陽孤零零的掛在萬里無云的天邊,沒有耀眼奪目的光芒,卻紅的像火。
一番謙讓后,宋晟仍被奉上了主位,霍艾則被邀請列坐于宋晟左手位,霍艾推卻再三,無法只得坐下,阿爾博薩見狀自然是挨著霍艾坐了。程氏兩兄弟則默默坐在了宋晟的右手邊。
酒保上樓來,唱了個喏,迅速掃過在場五人的衣著打扮,便已大概猜出了他們的身家,于是招呼得十分恭敬殷勤“幾位公子想吃點兒什么?”
“只管揀好的上。”這種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時刻,程峰自然要給宋晟賺足了面子。
“再取壺好酒。”阿爾博薩補充道。
“這位公子,時下飲不了酒。”酒保滿臉歉意。
“為何?”
“前年全州下了禁酒令,”酒保知他是外來客商,不知本地規矩,所以耐心解釋道。
阿爾博薩聽得似懂非懂,只是大概知道全酒泉縣都喝不到酒了,便沒再繼續糾纏,讓酒保下去置辦了。霍艾見他一臉疑問,出于禮貌就又詳細的給他解釋了一番“近幾年天災,糧食歉收,不夠吃的,所以朝廷下令,禁止釀酒。”
聽完解釋,阿爾博薩理解地點點頭,但仍有些許失落地對霍艾道:“要知道我就帶些葡萄酒來,給你解解饞了。”
“聽聞敦煌人好酒,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宋晟有些吃味。
霍艾擔心宋晟以為西北大營的將士皆有酗酒的陋習,忙解釋道:“西北天寒,男女老少免不得都要喝上幾杯暖暖身子。久而久之這酒量也就練出來了。”宋晟得知此緣故,心里生出些愧疚“你們鎮守邊塞,辛苦了!”
“雖然天寒,倒也不覺得苦,公子若去過敦煌,定會愛上那一望無際的沙漠、觸手可及的星辰,從連綿起伏的鳴沙山,到永不干涸的月牙泉,看不完的大漠風光,駝鈴悠悠、商隊絡繹。”她說起家鄉的時候,眼睛里晶光閃閃,滿是自信與自豪,生怕另外三個人不信,特意拍了拍阿爾博薩的肩膀,拉他應和,“不信你們問阿布,他來了敦煌就不走了,一住就是三年。”
阿爾博薩滿眼寵溺,連連稱是。“很美,景色美,人也美。”
霍艾忙糾正道:“不對不對,形容人的是好,人也好,不是人也美。景美人好。”宋晟卻敏銳地察覺出他話中含義,忙轉移話題,“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去看看你說的鳴沙山,月牙泉,長安雖然沒有一望無際的沙漠,卻也有觸手可及的星辰,等你來長安,我帶你去看。”
“好啊。等打跑了羌奴,我一定去長安看看。”霍艾滿懷期待地道。
“我聽說長安滿耳笙歌滿眼花,我也要去見識一下。”阿爾博薩也興趣盎然參與其中。
“不光長安,還有揚州、錢塘,這些地方集市熱鬧,物產豐足。高麗、緬甸、安南各地的商品,還有你們波斯的香料、珠寶都很受歡迎。”程嶺驕傲的介紹著。
“阿布公子不如直接跟我們去長安過新年吧,就住我家,我們帶你好好逛逛。上元節的時候,全城宵禁,長安城里徹夜燈火不熄,可以隨便游玩賞燈,熱鬧非凡呢。”程峰看出阿爾博薩對霍艾的親近之意,所以巴不得趕緊幫宋晟將他從霍艾身邊支開,開始盛情邀請。直爽的阿爾博薩哪里知道他心里這些小九九,只覺得這些長安來的公子哥們,既有禮又好客,不光豪爽,還十分熱情,慢慢放下了戒備,也開始敞開心懷的將自己遠道而來,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同他們聊了起來。
“還記得我們剛過伊州,就遇到了羌奴打劫,把商隊團團圍住,我們那時都很絕望,以為要被劫掠一空,甚至丟了性命,這時阿霍帶著人馬趕來,浩浩蕩蕩數百人,馬蹄揚起的黃沙連著天,像是從天而降的神兵。”阿爾博薩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許多人講述過自己的經歷,也從不吝嗇溢美之詞,將西北大營的兵士們形容的神勇無敵。
霍艾擺著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什么神兵,我們也是聽商隊說常遇到羌奴搶劫財物,所以增強了邊防巡邏,剛巧那天碰到了你們。你們膽子也是真大,都不知道請些人來護送。”
“總之呢,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你又開始亂用成語了,‘不打不相識’說的是先交過手,后來才有了更好的相處。”
“你就不要總是挑我的錯,你們懂我的意思吧?”
其他三人都笑著,頗為包容地附和著“懂、懂、懂”,霍艾則無奈一笑,由得他繼續自由發揮。慢慢地,這幾個同齡人舍然大喜,坦誠交流起來。聽阿爾博薩給眾人講述遙遠神秘的波斯和沿途所見的異域奇聞,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他們互相講述著彼此的文化與見解,思想的碰撞,雖然各有不同,但卻相談甚歡。以至于分別之時,都有些戀戀不舍,阿爾博薩甚至邀請他們一起回敦煌玩幾天,號稱要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程峰則遞上自己的名帖與阿爾博薩,“你若來了長安,一定要來找我們,我們長安也有好酒招待。”
阿爾博薩仔細收好,同宋晟三人依依惜別,與霍艾上了馬車,直奔趙家莊。宋晟則帶著程氏兄弟步行回行館。
“殿下,雖然咱們和阿布挺聊得來的,但是這大晚上的,你就真放心讓霍小娘子自己跟了去?”程峰不無擔心地看著閑庭信步的宋晟。
“無妨,看得出阿布也是個心懷坦蕩君子,而且霍小娘子一身功夫,足以自保。”
“這是心懷坦蕩的事兒嗎?君子難道就不能愛慕心儀的小娘子了?您看不出來阿布對霍小娘子有意思嗎?”
“那又如何?霍小娘子對他沒意思就行了。”宋晟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道。
程峰疑惑地問道:“您怎么知道霍小娘子對他沒意思?”
“他們相識三載,阿布如今已經一口流利的官話,而霍小娘子卻一句波斯語也不會,以她的聰慧,想學不難,但是卻沒學,說明她從沒想過以后會用。女子嫁人隨夫,可見她從未想過遠嫁波斯。”宋晟分析的頭頭是道。
“現下不想,不代表日后不想啊。我看這阿布性格直率豁達,又如此欣賞霍小娘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心意啊。”
“既然都看出來了,霍小娘子有表示什么嗎?”
“啊?”
“女子若是知道自己被人愛慕,會如何反應?
“若是女子也鐘情于男子,兩人自然是眉目傳情。”
“霍小娘子面對他時,坦蕩而不羞澀,足見其毫不在意。”
“那照殿下您這個說法,我看霍小娘子對您也沒意思啊。”程嶺不合時宜地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宋晟瞬間被噎住,如鯁在喉。
“俗話說‘烈女怕纏郎’,這霍小娘子若是對您二位都沒意思,那就看誰先出手了。目前來看,阿布的勝算似乎更大一些。不過這樣也好,若是您真打算娶她,圣上那一關您還真不好過。”程峰也開始分析起來。
宋晟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嚴肅地盯著聊得興起的兩人,“你們兩個若只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就不用再說話了。”
二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忙收聲,安靜地走在他兩側,一路無話回到行館。他坐在書案前,隨意地翻動著一本書,腦子里卻回憶起今日聚會種種,霍艾對阿爾博薩的禮貌意味著疏離。每每聽到阿爾博薩的示好,她總能得體而巧妙地岔開。宋晟隨著分析思路的逐漸明朗,慢慢開始冷靜下來,暗自欣賞霍艾的聰慧狡黠之余,也發愁起自己的告白之法。雖然從未追求過女子,但自小在女人堆里長大,身邊的宮女或是陳家女兒對他的那點兒小心思,在早慧的宋晟眼里,早已識破。他太熟悉霍艾那一套婉拒的手法,是如何既能保全對方顏面使其免開尊口,又能避免尷尬地讓對方知難而退。但這也意味著,如果自己在還未確定她心意的時候,就貿然示愛,必然也會落得尷尬境地。就在他發愁之時,一更暮鼓響起,宋晟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道:“霍小娘子回來了嗎?”見宋晟今日自外回來后,就一直心不在焉,捧著一本書卻與以往狀態大不相同,梁茂原先還滿是疑惑的心里,瞬間有了答案。“回稟殿下,霍小娘子尚未回來。”
“知道了,你們退下吧。”持續的鼓聲愈發平添了心煩,若之前還能強裝鎮定,如今就是真的坐立不安了。他在屋內來回踱著步,半個時辰后,終于忍不住,尋了個借口讓梁茂去找霍艾,得到的卻是未歸的消息。
已經宵禁,她此刻身在何處?不會是和阿爾博薩一起吧?無數的疑問在他腦袋里盤旋。原本想著即刻去尋,又覺得如此小題大做,只怕鬧得沸沸揚揚,于霍艾不利。才放下了吃味的心,又擔起了女子孤身在外的憂。一夜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熬到晨鐘聲響起,頂著一雙紅眼睛黑眼圈的宋晟,就迫不及待的出了行館,直奔阿爾博薩投宿的旅店。在對面一間早點鋪子里,尋個正對大門的位子坐下,心不在焉的吃著胡麻餅,目不轉睛的看著出入的人。果然不多時,就見幾個波斯人牽馬備車,人群中是阿爾博薩指揮的身影。宋晟慌張地趕忙用半張胡餅遮擋住自己,臉幾乎要埋進粥碗之中。
一大早便要離開,足見昨晚二人的關系沒有進一步發展,不然蜜里調油的時候,怎么舍得這么快就分開,思及于此,懸著的心也終于落下,正準備起身離開,阿爾博薩突然朝早點鋪走來,宋晟進退兩難的呆坐在桌前。
“殿公子這么早就來吃飯了?”他抱拳簡單的行了個禮問候。宋晟尷尬地笑笑,回禮答道:“是啊。你吃了嗎?沒吃坐下來一起吃,我就愛吃他家的胡餅,沒事常來。”
“我還以為不好吃呢。”
“啊?”
“一張胡餅,見你吃了半個時辰還沒吃完,想著應該是難以下咽。”
宋晟看著碗里剩的半張餅早已涼透,之前確實是味同嚼蠟,可謊言被戳破,難免還是想狡辯幾句,尷尬的笑了兩聲開口道:“有那么長時間嗎?”
“下次再來這種鋪子,記得換件衣裳。”宋晟聽聞環視四下,這個點兒早起的不是勞工就是小販,穿的都是耐臟耐造的深色粗料衣襖,自己雖然為了低調,換下了昨日的銀狐裘,但這黑色貂裘依舊格外扎眼。一再被揭穿,他也只好直白問道:“怎么不見霍小娘子?”
“阿霍昨日幫莊頭護送麥種到郭外的田莊去了,興許是沒趕回來,就在田莊住下了。”看到宋晟深深舒了一口氣,阿爾博薩肯定了他對霍艾也有意的想法,想到昨晚自己再次被霍艾巧妙的拒絕,不免生出些無名的醋意,可轉念一想,自己與他相比不但不差什么,更是占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這都無果,那只怕同樣的手法,也會在他身上重演,念及于此心中又平衡了。
“殿公子,著急趕路,我就先告辭了,日后若有機會,我們或是敦煌,或是長安再聚。”
“有緣定會再聚!”宋晟便難掩喜悅之情,與阿爾博薩拜別后回了行館,正巧遇到乘著趙家田莊馬車回來的霍艾。
經過昨日的相處,霍艾對這位謙和有禮的太子又多了幾分好感,少了幾分拘謹,見他只身一人一早出門頗有些驚訝,主動上前問安,“殿下這么早就出去了?”
“嗯,出去吃了點兒東西。”
想到昨日聊天時,宋晟對新鮮事物都很好奇,不由得熱情推薦點兒頗具地方特色的美食,“街口有一家漿水面味道不錯,酸辣清香別具一格,殿下回頭可以去試試。”
“我不愛吃酸。”他下意識的否認后,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如此敏感、心虛。被莫名其妙撅回來的霍艾,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著自己莫不是哪句話得罪了他,只好恭敬的站在原地,不敢再造次。見她變得小心翼翼,禮貌隱忍,宋晟的心莫名一陣抽痛,趕緊找補道:“不過偶爾試一下也無妨,明早你帶我去嘗嘗吧。”
“好。”再次意料之外的邀請,讓霍艾對這個謎一樣的太子,驚訝之余又充滿了好奇。
次日一早她便等候在轅門,直到宋晟走近才認出。今日太子竟穿了件尋常百姓的粗布藍袍,霍艾難以置信的盯著他看了許久,直到將他看得面紅耳赤,眼光閃躲,方察覺到失禮,忙道歉,宋晟搖頭表示并不在意。
一開始霍艾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宋晟默默跟在身后,而后漸漸增大了步幅,與她并肩而行,火光將二人的影子黏連在一起,讓宋晟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想去牽她,霍艾見了以為他要親自掌燈照路,忙將燈籠手柄遞與他,宋晟尷尬地接過。街面上本就寂靜,屋瓦、樹枝上披著一層薄薄的霜花,仿佛要將周圍的空氣一起凝結。兩旁緊閉的商鋪大門,只有零星間隔的幾家食寮冒著熱氣,小狗蜷縮在灶膛邊取暖,鍋中沸水升騰出氤氳,才讓人稍稍感到一絲暖意。
二人行至街口轉角處的一間茗鋪,霍艾點了兩碗漿水面和一個胡麻餅,從腰間摸出五文錢放在瓷碗里。找了張靠墻窩風的桌子,擦好凳子正要請宋晟坐,卻發現他早已在對面坐下。霍艾啞然失笑,自嘲于剛剛的謹小慎微,慢慢試著以平常心待他。轉身幫小二端上兩碗熱騰騰的湯面,接過燙手的胡麻餅,快速的撕開,將另一半遞給宋晟。宋晟先是一怔,隨后忙伸手接下。霍艾落座后,一張局促的小桌,二人低頭先喝了一口湯,幾乎頭挨著頭。
“我看您飯量太小,每次吃飯都剩下不少,所以自作主張只要了一張餅子,省得糟蹋了糧食。”她低聲解釋道。
“也并非飯量小,只是宮里的規矩,每道菜不能吃第四口,免得被人記下了喜好。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他以同樣低到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解釋著。
外人但見瓊樓玉宇,哪知其中桎梏千重?看似無所不能、無所不有,實則步步皆有所困。霍艾暗自想著,嘴上卻只道了句:“原來如此”便埋頭一口餅就著一口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宋晟也暫時拋開了儀態要求,有樣學樣地跟著大快朵頤。可奈何從小細嚼慢咽的習慣,眼看腮幫子越來越鼓,進食的速度卻依舊很慢,直到霍艾吃完擦嘴時,才注意到宋晟碗里的面,吃了還不到一半,手里的胡麻燒餅也剛咬了兩口。一想到自己粗魯的吃相,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想要起身躲開,宋晟卻慌張了起來,艱難的吞咽下嘴里的面,“吃好了?”隨即放下筷子問,“要走嗎?”
霍艾生怕他噎到,忙道:“不走,慢慢吃。不要浪費。”
“好。”宋晟趕緊拿起筷子,又往嘴里扒拉了兩口,霍艾站在鋪子前,看似隨意的東張西望,其實早就注意到對面街上幾個無所事事閑逛的男子,各個虎背熊腰、面露兇光。緩步退回到太子身邊,心中盤算,若此時拉著太子就跑,勢必會引得對方追趕圍攻,不易脫身,倒不如假裝沒發現,讓對方先尾隨,等靠近行館了再跑,那時有人支援,方可保太子安全,于是面上雖放松,手卻緊緊握住刀柄,時刻留意對方的一舉一動,將宋晟擋在自己的身后,終于等他吃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提出還要再去各處粥棚、糧店轉轉時,霍艾終于耐不住了,抓著他的手臂邊走邊大聲罵道:“吃個飯磨磨蹭蹭的,耽誤了開工,小心挨鞭子。”宋晟一頭霧水,只得任她拖拽著自己的手臂,帶出茗鋪。
為防止小路有埋伏,她特意挑著人多的大路走,料想著不好當眾行兇。那幾個人果然刻意保持著距離尾隨,霍艾確定好人數,低聲對宋晟道:“殿下,后面有八個人尾隨。不要緊張,前面就是行館了,您什么都不要管,快跑進去,我來攔住他們。”
宋晟聽完回頭正要去看,霍艾急道:“別回頭,快跑!”說著把他向前一推,自己轉身正準備沖出去迎敵,卻被宋晟一把截住,忍著笑低聲道:“那八個人是我的暗衛。”
“啊?”
“我還以為你中邪了呢。”
面對他如朋友般的打趣,霍艾還是忍住了還嘴的沖動,只是尷尬的笑了笑,“殿下還要去私訪嗎?”
“你要和我同去嗎?”他眼中一亮,期許地問道。
霍艾突然有些不敢面對他期盼的目光,“要換班了。屬下先告退了。”說罷匆匆行禮告退。宋晟望著她頭也不回地進了行館,失落地轉過身,走進了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
一陣凜冽的寒風夾雜著幾片雪花撲向宋晟,他緊了緊身上的粗布短襖,環抱著手臂,盡量壓低頭,縮在衣領中,防止更多的冷風灌入。不知不覺中走到一處救濟點,看見粥棚前的空場上秩序井然的隊列,順其自然地排在了隊尾,很快后面也有人源源不斷地延續下去。大家逐漸聚攏,擠貼著互相給予一絲溫暖。灶膛口跳出熊熊火焰,劈啪作響,大鍋里煮著香噴噴的稻米,升騰的水汽縈繞著整個粥棚,向空中慢慢飄散。
過不了多久,就該輪到宋晟了,這時他才發現兩側同樣抱臂蜷縮的人從懷里掏出了碗,而自己卻是兩手空空,便低著頭慢慢的蹭出人潮,四散在周邊的護衛也都跟擠了出去。
“殿下,有何不妥嗎?”護衛首領張康湊上前低聲問道。
他伸出凍紅的手,指了指旁邊的人手里的碗問道:“你們帶了嗎?”張康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道:“忘了這茬兒了。”宋晟見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掃視了一圈,見大家碗中稀飯皆夠濃稠,才滿意的離開。
眾人穿安仁坊,過常平巷,轉進西市,一路向南到了豐倉街,天已大亮,米、麥行的伙計,打著哈欠,卸下門板,準備營業。相較半月前的爭相購買,如今店面前冷清的可謂是門可羅雀,宋晟剛踏進街口第一家糧店,就有伙計殷勤招呼他到店鋪中央的長條木桌前挑選,只見長桌上擺滿的各種糧食樣品及標價,一旁的架子上則放著各種量器和包裝用的麻袋。宋晟看了看粟、米的成色,便轉身離開,去了第二家。如此轉了四五家,知曉了最新的市價,已恢復到豐年時的九成。
邊走邊在心中盤算,城中大概還有多少客商,手中尚有糧未售出時,旁邊走過一人,把玩著件頗為精美的兵器,那愛不釋手的模樣,讓宋晟腳步不禁一頓,留意到他來時的方向,走了過去。果然在轉角處一個胡同口,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鐵聲響。再走近些,感受到一股濃烈的鐵腥味伴隨著高溫爐火的炙熱。
敞開的門戶,連招牌都沒有掛,只在門前懸掛著一把樣式奇特的斬馬刀,跨過門檻,就是一個木架,上擺滿了制作簡陋的農器具,越往里走,兵器陳列越精致,鋒利的劍,厚重的斧,刀鞘上鑲嵌各種寶石的匕首。鐵匠瞥了一眼宋晟,見他長相雖斯文,卻是粗布破衣,以為是個落魄書生,便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宋晟自顧自地瀏覽著案上琳瑯滿目的兵刃,在一眾精美的匕首中,看到一把毫無裝飾的黑色短刀靜置于一角,他拿起那把短刀,問道:“待招,這把匕首多少錢?”
那鐵匠瞥了一眼,心想這窮書生怕是看那刀樣子平常,誤以為是最便宜的。但見他待自己又如此有禮,就停下手里的活計回道:“五百兩。”
宋晟聽后不禁咋舌,掂在手里,份量頗輕,出鞘仔細端詳,只見那刀刃看著坑洼不平,似有花紋,除此再無其他特別之處。他帶著難以置信的探究眼神,頓時讓鐵匠覺得自己被當成了奸商一般,于是放下手里的大錘,走到他跟前,“這位小先生,這把匕首是鑌鐵打造。”說著將匕首一橫,揪下自己額角一根散落的碎發,松手,頭發順勢下落,飄到刃上一分為二。隨后又拿出一枚銅板,放在案上,示意宋晟切下去,果然削之如泥。宋晟拿起兩半的銅板,仔細看后,又從腰間荷包里摸出數枚,疊在一起稍一用力,一摞銅板兩半而倒,刀刃未卷,不禁嘖嘖稱奇。
“待招,這刀鞘可有寶石鑲嵌的?”
鐵匠聽后嗤笑,“好刀何需那些華而不實的俗物裝點?”說著便從“不識貨”的宋晟手中拿回。
宋晟見了果斷從懷里掏出一沓便換,挑出一張標著五百兩的,交給鐵匠,拿過匕首。這回輪到鐵匠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探究地看著宋晟。可宋晟一門心思都在寶貝上,哪里注意到這些。轉身要走之時,被那鐵匠一把拉住他,宋晟以為他要反悔,忙將匕首護在懷里,護衛以為他要行兇,紛紛手持兵刃沖進店鋪,一時間屋子里的人,各個面色緊張,蓄勢待發。鐵匠被這陣勢嚇得忙縮了手,“你、你跟我一起去柜坊把銀子兌了。”
宋晟意識到自己如此裝扮,卻能一下掏出那么大面值的飛錢,難免讓人懷疑,放松一笑,“無妨,待招,我同你一起去便是了。”說罷將被一斬為二的銅板裝回荷包,鐵匠讓兒子、伙計看著鋪子,自己與宋晟同去。
到了衙門,張康在前出示腰牌引路,無人敢攔,鐵匠跟在宋晟身邊,打量著四周的人和物,一位官差迎了上來,向宋晟請安,宋晟交代一句:“帶這位老丈去兌了銀子,不要為難他。”便去了后衙。差役引著鐵匠合券驗對,鐵匠得知這“落魄書生”的真實身份后,嚇得一身冷汗,自不再贅言。
宋晟找到詹事趙輝,拿出鐵匠的殘幣,開門見山地道:“趙卿,你們來看看這個。”對于突然出現,一身百姓裝扮的宋晟,大家早已見慣不怪,他們這位太子除了平日處理的政務,就是隔三差五來個白服出行,或是安排程峰程嶺兄弟微服私訪。想是今日這細心的太子又是有什么新發現,倘若是眾人平日不察的重大紕漏,偏生被太子看出,豈不是要落個辦差不利的罪過,想至此處,群臣皆緊張起來,趕忙湊上前。
宋晟將一分為二的銅板放在趙輝手中,眾人細看,是一枚仿制粗糙的劣幣。從剖面亦可看出其間雜質,遂放了心,“回太子,臣等也發現酒泉縣市面上流通著不少私鑄假幣,致使物價居高不下,有些地方的百姓,甚至拒收錢幣,只能以物換物,那些薄錢十文可能都買不到一個饃。”隨后看向少詹事,孫澤文從案上拿出整理好的奏疏,交于宋晟,“回太子,昨日已追查出劣幣出處,還未來得及向殿下稟報。”宋晟接過奏疏,見追查結果,后續處理辦法,皆一一設想周全,滿意地點點頭,只是斬殺私鑄者的行刑之期,要推遲到二月后,宋晟猶豫了一下,還是建議立斬。
“回太子殿下,明日便是年三十,怕是來不及啊。案卷尚未復審完畢,一進正月,便是‘斷屠月’,最快也要等到二月了。”孫澤文道。
“本宮知道眾卿如此短的時間里,查出這許多問題,已是艱難,只是自秋初開始,羌奴便不斷襲擾我西北多地,奏報頻頻,戰事一觸即發,隴右各州皆為西北之后方,若此時再不嚴刑律法,整頓吏治,何以安撫民心?”
眾人聞之皆頷首稱是,然典章具在,若非經太子親批,誰敢擅自破例?故而只待他一聲令下,“此事本宮自會向圣上上書言明,卿等只需抓緊時間審理,務必查明,全無疑問或冤屈,卷宗呈報本宮,本宮復核后即刻行刑。”
“是”以趙輝為首的一眾官員領命道。孫澤文率人前往大牢處理案犯,其余人等留下來繼續商議劣幣的應對之法,最后由主簿匯總整理,錄事簡白謄抄四項法令呈與宋晟:其一限期一個月內,將百姓手中劣幣置換,以兩至五文不等的惡錢換一文良幣。其二規范貨幣,東西市立榜,置錢樣為準。不中樣者,不入于市。其三重申明令禁止民間私鑄,斬殺私鑄者、抄沒家產。其四嚴禁私自盜采錫镴鉛鐵等礦產。
宋晟心中估算過抄家罰沒所得,在應對劣幣四條法令之后,又補充了兩點:第五是將抄沒來的田產,由各縣衙劃分給無田的貧苦百姓耕種,開春之時,免費提供種子,待到秋收后再行償還,兩年內暫免納糧。其六便是增設徭役工程,各州要隘修筑城防,引筑水渠,由各縣衙計算工程量,以按需征發分派,口糧標準與勞動強度相對應,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又補充道:“危機之時,全民皆兵,若是有女子應征,條件亦可適當放寬。”。
趙輝一一記錄下,潤色成文后,明文張榜到城門、東西市主干道各處。直至夜深,宋晟方自府衙返回行館,此時恰巧遇到程家兄弟歸來正要向他去復命,三人遂共入書房。
“殿下,聽說您花了一年的俸銀買到了個寶貝啊。給我們開開眼唄。”程嶺興奮的沖上前詢問道。
“你還有時間聽這些閑言碎語,看來還是不夠忙啊。”宋晟揶揄道。
程嶺見他如此,更是來了興致,“不會是準備送給霍小娘子的定情信物吧?”
“你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罰你。”
“不過玩笑話,怎么還急了?”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若是傳出去,置霍小娘子清譽于何地?你們的嘴都嚴實些。”
程嶺見他如此嚴肅認真,不再說話。片刻的寧靜讓場面一度陷入尷尬,程峰只好出來打圓場,“明日便是除夕,不如太子將霍小娘子約出來,試探一下心意?這‘一撇’終究還是要您先出手的。”
“明日要接受群臣拜年。前簇后擁的,如何能單獨同她說上話啊。若匆匆擠出一兩句的時間,又顯得倉促草率,不夠鄭重。”宋晟難掩失落的神情。
“那不如我們幫您把霍小娘子約出來?或是幫您傳句話,遞個書信。”
“此事你們不要摻和,免得她難堪。更何況插手本宮婚事的風聲,若是泄露至御前,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就這樣兄弟二人的主意,皆被行事謹慎的太子一一否決,但他們也逐漸意識到宋晟待霍艾的真心實意,為其擔憂起來。
除夕夜,宋晟與眾位大臣的小宴剛剛結束,帶著微醺的酒意返回行館。無需直宿的侍衛和西北大營的兵士,正聚在后院的演武場吃酒劃拳,好不熱鬧。眾人見太子殿下駕到,歡笑聲戛然而止,全體肅穆起身行禮。宋晟略顯尷尬的一滯,擺擺手讓大家免禮,招呼眾人手中杯莫停,同時自己也接過了個酒盅斟滿道:“第一杯,敬圣上,愿吾皇龍體康健,萬歲萬歲萬萬歲。”說罷一飲而盡,眾人見狀,高呼“愿吾皇龍體康健,萬歲萬歲萬萬歲。”也跟著仰頭飲盡杯中酒。“第二杯,敬社稷,愿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世間再無餓殍。”說罷飲畢,眾人附和同飲。“第三杯,敬諸君,矯捷勇剽,犁庭掃穴。”眾人回謝太子。三杯過后,宋晟開始挨桌敬酒,院里一共擺了二十六桌,東宮侍衛哪里見過這種陣仗,皆驚訝不已,忙起身雙手捧杯一飲而盡。終于到了最后三桌,霍艾便在其中,他強撐著最后一點兒理智,舉杯環視席間眾人,“敬諸位將士。”目光每接觸四五個人,便說一句祝詞,到霍艾的位置時,自然而然地道:“新年歡愉,萬事順遂”。
敬滿全場后宋晟被內侍太監背回了臥房。
初一一早,程家兄弟來給太子請安拜年,見宋晟宿醉的模樣,不免有些驚訝,“殿下昨日是飲了多少酒啊?”
端來醒酒湯的梁茂道:“足足三壺呢。”
“你們怎么也不知道攔著點兒。”
“臣等哪里攔得住啊。”
“這兒不用你們伺候了,都先下去吧。”宋晟接過醒酒湯,散退左右。
待室內只剩三人時,程峰問道:“殿下有心事嗎?”
宋晟驚詫:“沒有啊,為何如此問?”
“看您借酒澆愁。”
宋晟搖搖頭,靦腆又自嘲的一笑,“我不過是想同她說一句新年歡愉,若是只同她說,顯得突兀,便給每個人都拜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