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透過禮堂高處的彩繪玻璃灑落下來。許晏蹲在后臺的陰影里，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那臺老舊的錄音設備在他手中又一次發出垂死般的“滋滋“聲，隨即徹底安靜下來。

“又罷工了?！八÷曕止?，用袖子擦了擦錄音筆側面已經模糊的型號標志。這臺索尼錄音筆是五年前學校購置的“貴重設備“，如今卻成了宣傳部最大的麻煩。開學典禮馬上就要開始，校長講話必須完整記錄——這是班主任再三強調的。

許晏深吸一口氣，把額前過長的劉海往后捋了捋。作為高三（7）班的學習委員兼學生會宣傳部部長，他習慣了處理各種突發狀況，但今天這個難題顯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他父親是市醫院的胸外科主任，從小教他的是如何縫合傷口，而不是修理電子設備。

“需要幫忙嗎？“一個輕柔的女聲從身后傳來，像一陣帶著梔子花香的風。許晏回頭時太過匆忙，差點失去平衡，一只手撐在了地板上才穩住身體。

許晴站在逆光處，懷里抱著文件夾和演講稿。她穿著熨燙得一絲不茍的白襯衫，深藍色百褶裙垂到膝蓋上方兩寸處——完全符合校規的標準。陽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纖細的金邊，連發絲都泛著柔和的光暈。許晏眨了眨眼，突然意識到自己正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仰視著年級里公認的女神。他迅速站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褲腿。

“設備有點舊，接觸不良?！八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窘迫，“你是...學生代表許晴？“

“嗯?！霸S晴點點頭，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我看到你在調試設備，好像遇到麻煩了?！霸S晏注意到她說話時嘴角有兩個若隱若現的小梨渦，只有在不笑的時候才看得見。這個發現讓他莫名感到一絲竊喜，仿佛發現了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爸爸是音響工程師，“許晴向前走了一步，聲音壓低了些，“我小時候經?？此捱@些東西。有時候是接口氧化導致的接觸不良，旋轉一下插頭可能會好?！八斐鍪持?，點在錄音筆的3.5mm音頻輸入口上。許晏注意到她的指尖微微泛紅，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涂著閃亮的指甲油。她的手腕很細，上面松松地掛著一條褪色的紅繩手鏈，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我試試?！霸S晏按照她的建議，輕輕旋轉音頻線接口。錄音筆突然發出“滴“的一聲，指示燈亮起穩定的綠光。許晏長舒一口氣，抬頭對許晴露出笑容：“真的有用，謝了?！?/p>

“不客氣?！霸S晴嘴角微微上揚，那個笑容像是經過精確計算，禮貌而克制。她看了眼腕表——一塊簡約的黑色電子表，“典禮要開始了，我得去做準備?！?/p>

她轉身離開時，許晏注意到她的背影挺拔得像棵小白楊，走路時肩膀不晃，馬尾辮也只是輕微擺動。這種儀態不是一天兩天能練成的。開學典禮準時開始。校長冗長的講話結束后，主持人宣布：“下面請學生代表許晴同學發言?！?/p>

許晴走上臺，站在話筒前。聚光燈下，她的皮膚近乎透明，能看見太陽穴處淡青色的血管。她的聲音通過音響系統傳遍禮堂：“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新學期伊始，我們站在人生的又一個十字路口...“許晏站在后臺的幕布旁，透過縫隙觀察著她。

臺上的許晴自信從容，聲音清亮悅耳，與剛才蹲在他身邊提建議的女孩判若兩人。她的演講稿寫得很好，沒有套話空話，而是實實在在地談到了高三學生面臨的壓力與選擇。

就在這時，話筒突然發出一聲刺耳的嘯叫，然后徹底沒了聲音。臺下響起一陣騷動。許晴愣了一下，但很快調整好表情。許晏看見她深吸一口氣，將演講稿折好放進口袋，直接開口繼續講話。沒有了麥克風的輔助，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禮堂：“...正如詩人里爾克所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我們...“

講到結尾處，不知是即興發揮還是早有準備，她竟然輕輕唱起了校歌的第一段。沒有伴奏，沒有擴音，只有她清澈的嗓音如同山間溪流，在禮堂中流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許晏。

“青春如歌，歲月如詩，我們在這里播種希望...“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禮堂里爆發出比往常熱烈三倍的掌聲。許晴鞠躬下臺，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許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指一直按在錄音鍵上，剛才那段即興演唱已經被完整記錄下來。

典禮結束后，許晏忙著收拾設備。許晴從更衣室出來，已經換回了平常的校服。她快步走向后臺出口，沒注意腳下盤繞的電線。許晏抬頭時，正好看見她一個踉蹌向前栽去。

他的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一個箭步沖過去，右手抓住了她的上臂，左手扶住她的肩膀。許晴猛地抬頭，他們的臉近在咫尺。許晏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清她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在燈光下呈現出透明的質感，像是秋日的陽光穿過楓葉。她的睫毛很長，此刻正因驚訝而微微顫動。

許晴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不是香水，更像是洗衣液和陽光混合的味道。許晏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爸x謝。“許晴迅速站穩，拉開距離，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整理了一下被許晏抓皺的袖口，動作有些急促。

“不客氣。“許晏把手背到身后，指尖還殘留著她手臂的溫度，“剛才...你的即興表演很棒。我是說，在沒有麥克風的情況下唱歌，很勇敢。“

許晴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只是應急而已。我該去教室了，開學第一天?！八D身離開，背影依然挺拔，但許晏注意到她的耳尖泛著可疑的紅色。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里似乎還停留著某種微妙的感覺。

下午的班級調整名單公布后，許晏抱著書本走進高三（2）班的新教室，發現許晴已經坐在靠窗的第四排。班主任李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著座位表，看見許晏進來，招了招手?！霸S晏，你坐許晴后面。你們兩個成績好的可以互相促進?！袄罾蠋熗屏送蒲坨R，又補充道，“許晴語文英語強，你理綜好，正好互補。“

許晏點點頭，走向自己的座位。許晴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許晏放下書包時不小心碰到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許晴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第一節課是班會。班主任在講臺上強調高三的重要性時，許晴始終坐得筆直，筆記做得一絲不茍。許晏發現自己無法集中注意力——前排許晴的馬尾辮隨著寫字的動作輕微晃動，發梢掃過校服領口，那里有一小塊皮膚比周圍要白，可能是常年被衣領遮住的緣故。

課間，許晴轉過身來：“借支筆可以嗎？我的沒水了。“許晏從筆袋里拿出一支黑色水筆遞過去。這次他看得更清楚，那條紅色手繩已經磨損嚴重，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毛邊，但它被精心系成一個復雜的結，顯然對主人而言意義非凡。

“謝謝，放學還你?！霸S晴接過筆，轉身前猶豫了一下，“對了，早上的事...能請你不要把錄音傳出去嗎？“

許晏點頭：“當然，那是意外記錄。“許晴似乎松了口氣，嘴角浮現出一個小小的微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實：“我知道你是宣傳部部長，負責整理典禮資料。那首歌...只是應急措施，我不太喜歡在公共場合唱歌?！?/p>

“理解?！霸S晏說，雖然他心里已經決定要把那段錄音單獨保存起來，“你的聲音很好聽，不過?！?/p>

這句脫口而出的贊美讓兩人都愣住了。許晴的睫毛快速眨動了幾下，像是受驚的蝴蝶翅膀。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上課鈴適時響起，拯救了兩人之間突然變得微妙的氛圍。許晴迅速轉回身去，但許晏還是看見了她泛紅的耳尖。他低頭翻開課本，卻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進去。前排傳來許晴寫字的聲音，筆尖與紙面摩擦的沙沙聲像某種神秘的密碼，讓他不由自主地去捕捉每一個細微的聲響。

窗外，九月的風掠過梧桐樹梢，發出海浪般的聲響。許晏突然意識到，這個總是挺直脊背的女生，背后或許藏著許多他不知道的故事。而那條褪色的紅繩，那個突如其來的微笑，還有那段意外的歌聲，都像是一扇半開的門，邀請他去探索門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