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海像是一封發錯地址的信,來得遲,也來得不甘愿。
那天是周五,小雨,空氣冷得不徹底,卻足以讓風穿過大衣的縫隙,貼在身上生疼。
公司一群人下班聚餐,原本我不想去,臨走時卻聽同事說:“林迢也去了。”
我改了主意。
到了餐廳才發現,她坐得靠里,一只手拿筷,另一只手撐著下巴,神色平靜得像是誤入熱鬧的旁觀者。
我被安排坐在她旁邊。她輕輕點頭,沒說話。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帶雨的風和淡淡的樟木味,像舊書頁。
“你點的?”我隨口問。
“不是。”她拿起菜單看了一眼又放下,“但還好。”
酒被服務員上來以后,大家都開始吵鬧著互相灌酒。
她不太喝酒,只是輕輕的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我也沒碰。餐桌上氣氛熱到最濃時,我們兩個卻成了最冷的一組孤島。
有同事起哄,說我倆像情侶。
她沒有笑,也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的火鍋沸騰,蒸汽在她睫毛上凝了幾滴水珠。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但我在想:這是不是她允許我靠近的方式之一——沉默,不躲。
晚飯結束后,她和我一起走出餐廳。地鐵站在街對面,一排銀杏樹沿著人行道立著,被雨打得微微抖動。
她撐傘,我沒帶傘。她停下,看了我一眼,把傘往我這邊傾了一點,我則不那么刻意的往她身邊靠了一點。
她沒有躲開。
“你住哪兒?”
“徐家匯。”
“順路。”
我們就并肩走了一段,傘太小,路太窄,我們都在默默后退各自的肩膀。
我試圖找點話說:“你平時周末都怎么過?”
“看書。”
“一個人?”
“嗯。”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聽起來你過得像80歲。”
她回頭看我:“你也是。”
我們都笑了,但誰也沒接下去。
這是適可而止的默契,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在肇嘉浜路地鐵口她停住,說:“我在這兒下。”
我愣了一下:“我也是。”
她沒說什么,只是輕輕把傘遞給我:“你明天還回來?傘你拿著吧。”
我接過傘,說:“謝謝。”
她頓了頓:“別忘了還。”
望著她的離開的背影,我突然說道:“其實你應該一開始就把傘借給我的。”
她頓了頓,回過身沉默著看著我,但我知道,她的沉默本身就可以是一種發問。
“那樣我就能給你打傘了。”我答道,在我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地鐵門也關上了。
門關的很急,急到我沒來得及看清她最后的表情,急到我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聽清了我的回答。
那晚我回家,把傘靠在門口,沒擦干。
像是故意留下它的潮氣,提醒我這個夜晚確實發生過。
我想起那句:“別忘了還。”
那不像是“你記得還傘”,更像是“你別誤會”。
她總是把曖昧說得干凈,把靠近做得禮貌,就像七號線肇嘉浜路利落關上的門。
周末我一直沒聯系她。
禮貌,是她給出界限的方式。
而我也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一段“誰先開口”的關系。
我們什么都沒說,就已經默契的走到了一個必須小心行走的段落。
像在光滑的地板上穿高跟鞋,你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太急。
但,也不能停下來,那樣就失去了意義。
周一早上,我比平時早十分鐘進公司。她已經在了,桌上是那把傘,干了,收好。
我走過去放下咖啡,說:“你真信我會還。”
她頭也沒抬:“我有第二把。”
我笑:“那你信的是保險,不是我。”
她抬眼看我,說了一句:“人和傘一樣,備用的才安全。”
我一時語塞,這句話的攻擊力的確有些強。
她沒再說什么,繼續敲鍵盤,表情冷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
那天我一整天都沒能專心畫圖。
我坐在她對面,腦子里反復咀嚼她那句話:
“人和傘一樣,備用的才安全。”
這句話就像一件反傷刺甲,也像某種悲觀主義的溫柔。
她不是拒絕靠近,而是從不相信靠近會持久。
那周我們一起接了一個外地項目,需要短暫出差三天。
火車上我坐靠窗,她靠過道。她帶了書,是一本英文小說,封面磨舊。我看了一眼,是《TheUnbearableLightnessofBeing》。
我問她:“你喜歡昆德拉?”
她說:“不確定。但喜歡這個書名。”
“為什么?”
“輕,永遠比重更容易活下去。”
“你想輕一點?”
“有時候。”
“現在呢?”
她沒說話,翻了一頁,指了指一句話給我看:
“Theheaviertheburden,thecloserourlivescometotheearth,themorerealandtruthfultheybecome.”
她沒翻譯,也沒解釋。
我讀了三遍,還是沒猜透她是贊同,還是反駁。
她眼里一直藏著一些雨天才會泛起的東西,不是淚,不是霧,是那種叫做“沒人陪我長大的濕度”。
這潮濕也在以各種方式影響著其他人,而此刻,我離她最近。
那趟出差什么都順利。我們晚上住在一個極簡風的酒店,兩人分開房間。她房間的燈光透出來,像水洇進紙里,一直沒關。
我關掉了自己房間的燈,在窗邊站了一會,感受我們在同一盞燈下,我記不清那天的燈光時候是否真的給我帶來了虛幻的溫情,但后來我走回床上,沒打擾她。
我們彼此知道彼此還醒著,但都沒開口。
關系開始的時候,誰都沒開口。
也許我們都在等,那個能讓我們心安理得地靠近的借口。
但她沒有給,我也沒敢要。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不是因為出差,也不是因為陌生的床。我很少因為這些睡不著。我盯著天花板發呆,窗簾拉得不嚴,一點點街燈從縫隙灑進來,像一把細沙,剛好鋪在她名字上。
我翻了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沒有消息。她也沒有發任何朋友圈。我猶豫著要不要發條“在嗎”,最后什么也沒做,只是點進她的頭像,看了一眼背景圖,是一張模糊的舊相片,像是教室,光斜斜地照在一個空座位上。
我忽然想起她說的那句“備用傘更安全”。這句話在我腦海里打了個轉,變了形:
“人不過是別人生活的備用。”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把我也當作那樣的存在。
出差回程那天的清晨,我們住的酒店臨近一條老街。早餐時間尚早,我繞過去走了一圈,意外看見她獨自在街口的早點攤前等粢飯團。
她沒穿公司那套把她從生活中隔離開的干練的襯衫和外套,而是簡單的長風衣,袖口挽起,像個剛從夢里醒來還沒完全睜眼的人。
我沒叫她,只是站在不遠處看著。她點了粢飯團后,還順便替后面一個遲到的大媽捎了一個。老板娘調笑她:“早上人美心也美啊。”
她沒說話,拿著早餐轉身的瞬間才看到我。愣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把粢飯團遞給我。
“你也沒吃吧。”
我接過來。我們并肩走了幾步。街道彎彎繞繞,兩邊都是舊房子,窗臺上晾著衣服,樓下有貓。
她忽然說:“我小時候也住過這種房子。”
我看著她:“后來呢?”
“后來搬了。新小區好是好,就是沒貓。”
她說完這句,停在一家修表鋪前,目光落在櫥窗里的一個老懷表上。鏡面有裂痕,像細小的蛛網。
我問:“你喜歡舊東西?”
她點點頭:“它們不會說話,但從不騙人。”
我忽然很想問她:“那我呢?我是新的,還是舊的?”
但我忍住了。
我知道她會說:“你不是東西。”
她可能會笑,說完后假裝無意地轉身離開。
她總是這樣,給一個瞬間,卻不留下解釋。
我討厭這樣的人,但我不討厭她。
回程的火車上,我們交換了靠窗與過道的位置。她靠著玻璃睡著了,頭輕輕偏過來,落在我肩上。
我沒有動。
窗外是黃昏,云層低垂,整列車廂安靜得像要沉入時間的底部。
那一刻我知道,如果我動一下,她就會醒,然后立刻離開。
但如果我不動,我就成了她夢里默認的風景。
我選擇了后者,甚至開始刻意控制呼吸幅度,以求不打擾這美好的瞬間。
等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她愣了一下,意識到頭枕在我肩上,立刻坐直,沒有說對不起,只是輕聲問了一句:
“幾點了?”
“還有半小時到。”
“嗯。”
她從包里掏出耳機,插上,又把一只遞給我。
“聽嗎?”
“聽。”幾乎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我就下意識回應。
語氣中或許還帶有一絲尷尬的急切,我相信她這樣的人一定能聽出我語氣中的奇怪,但她履行了她說過的信條。
不回應。
我戴上耳機,是一首慢節奏的鋼琴曲。沒有歌詞,只有反復上升的旋律,像有人在努力說服自己:不心動,不心疼。
我們就這樣聽著歌,坐到列車抵達終點。
她起身時,長發掃過我的手背,就像晚風拂過小鎮,蕩起風鈴的搖曳。
或許風兒也不能決定自己將來要吹向何方。
她沒留下什么,卻讓我想念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