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迢回來上班的那天,是一場春雨過后,空氣里有被沖洗過的綠,仿佛一切都被刷新了一遍。
她穿了一件灰藍色的風衣,領口扣到最頂,手里依舊拎著那只舊文件袋,像是時間從她身上繞過去,沒有留下痕跡。
我站在茶水間,遠遠地看見她走進來,同事跟她點頭,她也點頭回應。她的笑輕微得像某種慣性,沒有情緒,只有禮貌。
我端著咖啡走過去,她剛好低頭在拆文件袋。
我說:“早啊。”
她抬頭看我,點點頭:“早。”
她的聲音比平時更輕,像剛醒來的時候那種沙啞,又像窗子沒關好漏進來的風。
我想說點別的,卻被她一句話打斷:“我周末搬完了,謝謝你。”
我看著她的眼睛,想確認她有沒有在躲避,但她的目光是直的。
“你一個人收拾完了?”
“嗯,東西不多。”
我笑了笑:“那我是不是可以順理成章地蹭頓飯?畢竟上次沒吃飽。”
她挑眉看我:“你又不是沒吃晚飯。”
“那不一樣,那是功能性攝入。我說的是招待。”
她沒回答,只是扯了下嘴角。那不是笑,是在權衡。
她總這樣,每一次靠近都會先拉出一段安全距離,確認無害,才允許你更進一步。
但她從不主動。
我····唉,算了。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么。
那天晚上她發來消息,很簡單的幾個字:“周五晚上可以。”
就五個字,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我知道她的風格,只好自己回:“七點,昌平路口地鐵站?”
她秒回了一個“好”。
我盯著那個“好”看了很久。
最后也只看出了“好”的意思。
有時候一個字,也能讓人抱著手機反復推敲半天。
周五那天,天氣突然轉涼。我到得早,在地鐵口買了一束花,是淡黃色的鳶尾,老板娘說這種花開得最安靜。
她遠遠地走過來時,我站在街口,人來人往,她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風衣換成了深灰的呢子大衣,頭發挽起來,整個人像從畫里走出來。
我背過身迅速擦了一下差點流出來的鼻涕,然后把花遞給她:“提前喬遷之喜。”
她接過花,低頭看了一眼,說:“我沒花瓶。”
“我送你。”
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
我們一起走回她家。
她家已經收拾得差不多,書架排滿了書,窗臺上放了一只新養的植物,是綠蘿,剛生出新芽。
她進廚房煮飯,我坐在客廳幫她拆包裝,還真找出一個透明玻璃瓶,勉強能插花。
她做了三菜一湯,簡單卻精致。
我們邊吃邊聊,我以為這頓飯會需要我找努力的找一些不尷尬,不冷場,不無聊的話題。
但她卻先開口了。
她問我小時候有沒有寫過情書。
我說有,而且還是用鉛筆寫的。
“為什么?”
“這樣收不住場子還能擦掉。”
她笑了,是那種發自喉嚨的輕笑,短暫,卻真誠。
我又問她:“那你呢?”
她搖頭:“沒寫過。我那時候覺得愛情是浪費時間。”
“那現在還覺得嗎?”我放下筷子。
她看著我,似乎是為了尊重我為她的回答而放下筷子,她的目光像是特意繞了個遠道才落回來:“現在覺得,是會耗盡人的東西。”
飯后她洗碗,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安靜的背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句話:“她在每個沉默里都留了門縫。”
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走進她,是因為她不讓我進。可也許是我沒敢推那扇門。
吃完飯我沒急著走。她泡了茶,關了燈,客廳只留一盞暖黃的壁燈。
我們坐在沙發兩端,中間那只放著鳶尾花的瓶子把我們隔開。
我抬頭看著空空的墻壁,卻是在問她:“你夢里還會出現他嗎?”
她也看著空空的墻壁,卻是在回答我:“偶爾。”
“那你呢?會夢到我嗎?”
她低頭喝茶,沒有回答。
我轉過頭,透過鳶尾花瓣看著她恬靜的側臉,我以為她不會答,正想著轉開話題時,她突然說:“夢到過一次。你在幫我搬書,搬完就走了,連門也沒關。”
我笑了一下,問:“這夢什么意思?”
她也笑了:“意思是你總是進來得輕,出去得快。”
我沒接話。
那一刻我想我應該明白了,她不是拒絕靠近,只是習慣了設防。
她不是不需要人,只是可能還沒學會留下誰。
她靠著沙發閉上眼,像是太累了。
我沒說再見,也沒動。
就坐在那兒,看著她沉沉睡去。
風吹動窗簾,那束鳶尾微微晃了一下,露出她安靜的睡顏,像某種被默認的承諾。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
我還坐在原地,她緩緩睜眼,看了我一眼,沒有驚訝,只是說了句:“怎么還沒走?”
我笑了笑:“你睡得太安穩,我不好意思吵你。”
她揉了揉太陽穴,像是沒睡夠:“剛剛做了個夢。”
“夢到我關門了?”
她搖頭,輕聲道:“夢見我房間的書一個個掉下來,發出很響的聲音。但我站著不動,甚至不想撿。”
“那不是夢,是隱喻。”
“嗯。也可能是現實。”
她起身倒水,我看著她背影說:“林迢,有時候我搞不清你是真的不想說,還是不敢說。”
她站在廚房水池邊,水聲嘩嘩作響,像是擋住了聽覺,也擋住了情緒。
良久,她才轉過身來:“你不覺得,有些事一旦說出口,就沒辦法收回了嗎?”
“可不說就能過去嗎?”
“不是過去,是能裝作沒發生。”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那你可以繼續裝作沒發生,只要你不介意我一直站在這里。”
她低頭笑了,那笑意有點無奈,也有點釋然。
“你真煩。”
“謝謝夸獎。”我摸了摸鼻子,但并非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羞愧。
她靠在水池邊,像是終于累了,不再撐著冷靜與距離的殼。
她問我:“你之前說,夢見過我?”
“嗯,不止一次。”
“那你夢里的我,是不是跟現實不太一樣?”
“差不多。只是夢里的你,更容易靠近。”
她沒再說話。
我們之間的沉默,不再那么緊張。像是一口被揭開的舊井,風從里面吹出來,不再刺骨。
她說:“你知道嗎?他最后一次醒著的時候問我一句話。”
“什么?”
“他說,如果再給你一次選擇,你還會愿意陪我走這段路嗎?”
“你怎么回答的?”
“我沒有回答。我只是握著他的手,一直握著。”
我點了點頭。
“我懂。”
她側過臉看我:“那你呢?如果有一天我也走不動了,你會選留下來嗎?”
這次我沒有猶豫。
我說:“我不會問你那種問題。我只會站在你身邊,不說話,也不走開。”
她看著我,眼神終于有了一點溫度,那是一種很淡的柔軟,像春天某個還沒徹底解凍的湖心。
“那你現在留下來吧,”她說,“不然我又要夢見你連門都沒關就走了。”
那晚我沒有走。
她沒留我,我也沒問,只是像之前無數次在她沉默里的等待那樣,坐下、沉住、靜候。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靠近她——不是身體的靠近,是被允許存在的那種靠近。
窗外的月亮很亮,亮得讓人不敢開燈。
我想,那束鳶尾花也該記得今夜,因為它見證了一場,最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