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洛陽云氏乃赫赫有名的大米商,幾乎洛陽城的米鋪都是云家的,且云氏從來是賺一半讓一半,從不貪利,那些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愿意與云家做生意,而朝中各大小官員亦喜與之結交,云氏米業愈發強盛。
這一代的家主名喚云來,是個心善爽快之人,夫人更是整日吃齋念佛樂善好施,人們提起云氏,個個豎大拇指。
偌大的家業,無奈卻是人丁稀薄,夫婦倆直到年過半百方才生得一女。
云老爺的好友武堃前來賀喜,說女公子哭得大聲,將來勢必一飛沖天,得取上個好名方才配得上她,由此取名云中錦。
不過家人都喚她的小名心珠,這可比掌上明珠更加疼愛得緊,乃是心尖尖上的寶珠之意。
得知乳娘將她自己尚在襁褓的女兒寄養在別家,云老爺便去將她接回來與心珠作伴,乳娘不禁感激涕零。
乳娘的女兒是遺腹子,乳娘覺得她生來命苦,如草芥一般,喚她草兒,云來謂之不好,便改名小燈,意即前程一片光明。
兩個女孩年歲相當,甚是投緣,云來也從不分彼此,凡是吃的穿的用的心珠有的,小燈自是也有一份,外人還道云老爺添的是雙生,他也從不反駁。
心珠四歲時,云來請好友武堃來給她開蒙習文,亦未曾拉下小燈,兩人是齊頭并進,未分什么小姐丫環或書僮。
小燈聰明好學,心珠則有些貪玩,因而小燈的功課比心珠要好上一大截,云老爺給予她十分豐厚的獎賞。
乳娘見女兒在云家不僅衣食無憂,還能夠與心珠一樣讀書受教,自是心存萬分感激。
“老爺夫人已經給得夠多了,看把小燈慣壞了都。”
每每乳娘推辭,云來便總是哈哈笑道,“見外不了不是?都是一家人,一樣的女兒家,還分什么彼此?再說,女孩兒家生來本來就是要寵要慣的嘛。”
乳娘是個十分明理之人,雖然主家不分彼此,但她卻是從不肯僭越,并且時常囑小燈要懂得“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既是主家有福時跟著享福了,主家有難時也必須挺身而出,此乃做人的根本。
小燈年紀尚小,卻是極其懂事,全然沒有她娘說的被慣壞之憂,與心珠玩耍時,她從
來都讓著,吃的喝的用的都等著心珠先挑,而心珠也會挑來送與她,兩個便相視而笑,笑得云府里每個角落都生出花來似的喜氣。
云老爺與夫人看來眼里,喜上心頭,都說這倆孩子本就是結伴來投胎的。
那一日,小燈擎著火燭,與心珠手拉著手一同跨過門檻,要去院子里玩耍,卻不想一個轉身,打翻了火燭,滾燙的燭油倒在心珠的胳膊上,疼得她哭叫連天。
云老爺與夫人自是心疼不已,卻也并未因此責怪小燈,反問小燈有沒有嚇壞,囑她年紀尚小不宜拿燈玩耍,今后要多加心才是。
但乳娘不愿就此作罷,二話不說拉過小燈來,將燭油倒在她的胳膊上。
“不是阿娘不疼你,只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本不是你的福你同享了,有難你也一樣得擔著。記得自己身上的疼,就得想著不能讓心珠受疼。他日有難時,丟了性命也一定要保得心珠周全,你可記住了嗎?”
乳娘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女兒。
“我懂,阿娘。”小燈含著眼淚答應著。
兩只小胳膊的燙傷結成了疤,竟是兩朵相差無幾的桃花瓣。
云夫人笑說,這是姐妹花,此生兩人須得相扶相持,不離不棄。
云老爺覺得家財已經足夠,倦于再繼續經營,便將米鋪賣的賣送的送,回到家中守著妻女度日,可謂歲月靜好,人美心安。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萬貫家財既得人欽羨,亦得人眼紅,忽如一夜一伙蒙面盜匪闖進府來,劫財又害命。
“云家還有位千金小姐,搜出來砍了,免留后患。”匪首吩咐道。
乳娘聽得劫匪的聲音,慌忙將心珠藏進壁柜里,又將小燈藏在床底下,囑她們不得出聲,自己跑出門去引開盜匪,剛到院子里便被一刀砍倒在地。
劫匪聽得屋中響動,便進屋搜尋,正要打開壁柜門時,小燈從床底下鉆了出來。
“我在這兒吶。”
“你是云家小姐?”
“我是。”小燈顫著聲答道。
看著小燈穿一身綾羅,頭戴珠釵,劫匪信了,掄起大刀就要砍殺。
小燈脆生生道:“別殺我,我跟乳娘學過洗衣做飯,留我伺候你們好不好?”
劫匪瞧著眼前不過四、五歲光景的女孩兒,猶豫了。
另一名劫匪道:“我看這小丫頭生得甚是伶俐,皮滑肉嫩的,賣到春香樓也能得幾個錢,不如將她帶走?料她一個小女子,將來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來,成不了后患。”
匪首怒道,“這云府恁多錢財還不夠,差這仨瓜倆棗?殺了便是。”
小燈急道:“我家還有一處秘密莊院藏著許多寶物,我可以領你們去取。”
匪首這才動了心,拎著小燈,將云府家財全數席卷而去。
小燈戰戰兢兢,滿眼里含著淚,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壁柜,她的心中始終牢記著阿娘的話,主家有難要先擔著,哪怕是丟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得心珠周全。
心珠藏在壁柜之中,聽得外面人聲漸寂,方才敢探出頭來,卻見爹娘、乳娘以及一應仆傭皆被屠戮殆盡,小燈亦不知去向,心中悲且懼,放聲嚎哭。
彼時武堃乃洛陽司兵,待他得知消息趕來,只見眼前一片狼藉,云老爺與夫人被砍死在屋中,乳娘倒在二門外,仆傭在血泊中東倒西歪,唯一的活口便是哭得已經失聲的心珠。
武堃立即領兵追剿盜匪,不出半月便端了山中匪窩,數十名盜匪全數剿殺,總算是替云氏報了大仇。
可惜的是,據武堃所說,匪首帶著財物跑了,也未見小燈蹤影。
“那是一伙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小燈怕是早已遭了毒手。哎,可憐哪,她還那么小。”武堃嘆道。
小小的云中錦跪在武堃面前,連叩了十來個響頭,不求追回家財,只求恩師送她習武,誓要蕩盡天下賊寇。
她始終覺得小燈并未死,時常望著胳膊上的桃花瓣,憶起另一朵桃花。
她知道家中并無其他什么藏寶地,只是她與小燈玩兵捉賊游戲時胡亂編的,小燈聰慧,必是于危急之時想起此事,以此為由尋機脫身。
果然是吉人天相,時隔十數年,小燈那朵桃花瓣又于眼前綻放。
雖然她總覺得蘇繡與小燈有些許相似,但是萬萬沒有想到,蘇繡即是小燈。
不知道小燈被劫匪帶走之后發生了什么,她是如何逃出匪窩的,又是如何來到漕江成為一名海女的?
難以想象,這些年,小燈究竟都經歷了什么?
“無論如何,我再不能讓她為我犧牲。”
云中錦一個鯉魚打挺躍將起來,朝著蘇繡奔跑的方向追去,卻見君無虞與三蛟均倒在亂石中。
她伸手探了探,四人尚有鼻息,只是被人擊昏而已。
她不禁詫異,這四人的功夫都不弱,尤其君無虞的身手不凡,在那么短的時間內一下子全被擊倒,還未發出任何聲響,足見對方功力不俗。
抬眼望去,蘇繡正背對著她站在不遠處一塊巖礁前。
她正待要奔向蘇繡,但于瞬間站住了。
從巖礁后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一定要做干凈點,下手要快、準、狠,否則飆了血,可就不好了。”
“我蘇繡做事從來干凈利落,您就放心吧。”
“光嘴說無用。”
“那我以我朝中朋友的性命起誓,如何?”
那人呵呵笑了兩聲,說道:“你果然刁鉆,時刻不忘提醒你朝中有人。好,那便這樣說定了。這是定銀,事后結算。”
“好嘞。”
蘇繡歡歡喜喜將一錠銀子納入了袖袋中。
那人側身在巖礁后面看不清臉,但聲音似曾相識。
云中錦記起,在縣衙公堂上聽到過那個聲音,那便是侯榮的死對頭,秘宗的大胡子。
君無虞既來阻止她查探船底,說明鑿穿船底造成覆舟的即是漕幫無疑,而大海船就不可能屬于漕幫。
那么,大胡子此時出現在這里,能說明船主就是秘宗的蟲爺嗎?
甄有德說過,秘宗從來不顯山不露水,以致于漕江人只知漕幫而不識秘宗,但秘宗又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如果此事涉及到秘宗,她要如何著手去查?
蘇繡與秘宗之間又存在什么交易?
那錠銀子瞧著分量不輕,還只是定銀,這是宗多大的買賣?
云中錦一時思緒紛亂。
剛剛才認出小燈,期待著與她執手相認,那份欣喜卻又被眼前的一幕擊得粉碎。
直待大胡子的身影從海灘消失,蘇繡亦轉回身來,云中錦方才醒神,立即退回了原來的巖礁下躺著,努力抑制著內心的波瀾,就好似什么也沒有發生。
她決定了,在解開覆舟之謎離開漕江之前,暫不與小燈相認。
畢竟世事難料,眼前人既是小燈,亦是身上籠罩著種種謎團的蘇繡。
在破解謎團之前,誰都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