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外,大雪覆青瓦,山風呼嘯如刀,穿林而過,直抵這方清凈之地。
無葉的禪房里,冷得像塊石頭,寒意直透骨髓。
窗戶關得嚴實,卻擋不住山里的風。
風從門縫里擠進來,帶著一股松針的苦味。
角落里那盞油燈,燈芯已燃至盡,火苗如一豆殘魂,在風中顫抖,隨時可滅。
它在墻壁上投下的影子,孤零零,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撕裂的畫卷。
阿黛就坐在那張硬邦邦的木凳上。
她沒哭。
眼淚在北疆兵敗的消息傳來、那份長長的陣亡名單被公布于眾的那一刻便已流干。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的,被寒風反復穿過的荒原。
她只是看著那豆將滅的燈火,看著它在墻壁上投下的,自己那孤零零的,單薄的影子。
那影子,宛如一尊泥塑的佛像,無悲無喜,卻又盡是悲喜。
無葉站在門口,已經站了很久。
他像一尊石雕的佛,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滿室的死寂。
他知道北疆的事。
也知道那份冰冷的陣亡名單上,有她哥哥的名字。
佛門清規萬千,道盡世間苦厄。
可這苦,落在眼前人身上,便不是一句放下能了結。
那些字字珠璣,此刻卻比鴻毛還輕,入不得這凡塵的肺腑。
他想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終于還是動了。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把粗糙的陶壺,倒了一杯水,遞到阿黛面前。
水是涼的。
“喝點水。”
他那雙常年握著佛珠的手,此刻端著粗瓷杯,指節微微泛白,笨拙得像個初入人世的孩童。
連那句喝點水,都帶著山里人的實誠與不知所措,以及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笨拙的溫柔。
阿黛沒有接。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總是亮晶晶的,像藏著兩汪清泉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像兩口干涸的枯井。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無葉以為,她就要這么看到天亮,看到這盞油燈徹底熄滅。
可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出現在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上,顯得格外凄美。
像是在墳頭上,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
“小和尚。”
她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你說,人活這一輩子,到底圖個什么?”
無葉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想說,是修行,是參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可看著她那雙空洞的眼,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佛經里關于“空”和“無”的教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想過藏經閣三千佛經,卻找不出一個字來撫慰面前的人。
“我哥說,等他打了勝仗回來,就用攢下的軍餉,給我買一支全長安城最漂亮的珠花。”
阿黛的眸子閃動著,笑得落寞。
“可他人沒了。”
“珠花再漂亮,又有什么意思呢?”
“戴給誰看呢?”
無葉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是佛心被凡塵刺破的疼。
他依舊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像一根木頭。
“無葉。”
阿黛忽然叫他的名字:“要是我也死了呢?”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你……會怎么樣?”
無葉的身體,猛地一僵。
佛說,眾生皆苦,生死無常,當以慈悲心觀之。
可這一刻,他腦中所有的佛理,所有的經文,都被這句話,擊得粉碎。
什么四大皆空,什么色即是空,統統化為烏有。
他想到的不是超度,不是往生。
他想到的,是那份陣亡名單上,一個個冰冷的名字。
是他眼前這個,隨時可能會凋零的,鮮活的生命。
他看著她,那張還帶著稚氣,卻已寫滿滄桑的臉。
他那顆修了十幾年的,古井無波的佛心,在這一刻,徹底亂了。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認真的語氣,反問道:“誰殺了你?”
阿黛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要是仇家很厲害呢?是那種,你一輩子都打不贏的人呢?”
她逼視著他,像一個輸光了所有賭注的賭徒,在問神佛,借最后一絲運氣。
“你還敢去嗎?”
油燈的火苗,就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將無葉的影子,在墻壁上拉扯得巨大。
他不再是那個羞怯的,木訥的小和尚。
他像一尊,從佛龕里走下來的,怒目金剛。
只為紅塵。
“不管他是誰。”
他的聲音,沉穩如山,每一個字,都帶著金石之氣。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他那長滿了厚繭的,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那動作,笨拙,生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一種誓要將她從深淵中拉回的執拗。
阿黛的身體,微微顫抖。
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發顫。
無葉看著她,看著她那雙重新蓄滿淚水的眼,一字一頓,鄭重得像是在佛前立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這不是一句安慰。
這是一句承諾。
一個出家人,對一個紅塵女子許下的,最破戒,也最決絕的承諾。
他愿意為她,從一個普度眾生的浮屠,變成一把只為她揮舞的,復仇的刀。
阿黛再也忍不住,將頭埋進他的懷里,放聲大哭。
這一次的哭聲里,沒有了絕望,沒有了空洞。
只有委屈,只有宣泄。
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死灰復燃的希望。
無葉的身體,依舊僵硬。
可他還是緩緩地,抬起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擁抱,是渡她,還是渡自己。
或許,他們都是這苦海里,掙扎的溺水之人。
能做的,不過是抓住彼此,一同沉淪。
禪房外的風停了。
那豆燃盡了燈油的火苗,在最后閃爍了一下之后,終于,徹底熄滅。
黑暗重新籠罩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可在這片黑暗里,卻有兩顆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