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善訥訥地問:“那董娘子打算如何?”
董七娘指向胖丫頭,道:“保住她。”頓了頓,又緩緩道:“以及她的東西?!?/p>
“怎么保?”
“助你們離開此地,先活下去?!?/p>
柳子善不解,道:“此處甚為隱蔽,離開也不急于一時,再者,師妹剛生產完,一時半刻也不便挪動。”
“有關你們的傳言早已傳遍天下,追殺你們的可不止現在這位皇帝,恐怕還有契丹人和其他江湖勢力。昨日,你脅迫何家莊里正出具保醫牌,一旦人家報官,事情就會敗露,事情敗露,盯著你們的那些人就會起疑,憑他們的追蹤手段,你們兩個能躲到幾時?”
柳子善急得大汗淋漓,拍著手懊惱道:“早知道就應該把那里正給殺了。”
董七娘哼了一聲,道:“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你說殺了就殺了?”
楊媚娘道:“董娘子莫怪,師兄并不是這個意思。”
自逃亡以來,柳子善的嘴已經殺死了八百人,實際上,他手上也未曾沾上一條人命。
“你若真的殺了那個里正,即便我那死去的師父從墳里爬出來求我,我也不會管你們了?!?/p>
柳子善道:“那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董七娘拖著下巴,在石床前踱了幾步,問:“這里距離最近的官道有多遠?!?/p>
“約莫有十里地?!?/p>
“昨天傍晚時分下過雨,馬車走過的印記必然十分明顯。”
柳子善一個激靈,背后又是一陣冷汗,他太大意了,他恨自己為何總是思慮不周。
董七娘道:“這附近的地形你清楚嗎?”
柳子善搖頭,道:“我們躲在這里后就沒有怎么出去,只知道從這出去后,往右后方的山上走上兩三里地,有許多供奉的石像,我們經常去那邊拿貢品充饑?!?/p>
“什么樣的石像?”
柳子善比劃了一番,董七娘看不懂。
楊媚娘道:“董娘子,可有紙筆?”
楊媚娘接過董七娘用來開方子的紙筆,憑著記憶,將一處很有辨識度的石像群落畫了出來。
董七娘接過紙,只見畫像中間,是一尊站立著的菩薩,發髻由多個小菩薩頭組成;這座菩薩的兩側,又各立著不同形態的菩薩,騎著神獸,似是在護法。
董七娘擰著眉頭回憶,不一會兒,眼神一亮,說:“這附近有個天龍寺,那邊香火鼎盛,有不少香客來往,這樣的話我們只需清理一部分痕跡,再把痕跡引去天龍寺,或許可以再拖延幾天?!?/p>
“拖延幾天?意思是我們還得逃?”
“不然呢,你當這些人是吃素的?”
計劃妥當,董七娘對楊媚娘說:“你一個人在這里可以嗎?”
楊媚娘點頭,道:“可以的,你們放心去。”
董七娘吩咐柳子善去準備一些食水,柳子善只拿來石頭一樣硬的窩窩頭和幾個柿子。
董七娘無奈,取出一瓶丸藥,道:“柿子不能吃,若感到體力不支,嚼服一丸藥?!庇衷賴诟赖溃骸皠e把這當飯吃,省著點,挺貴的?!?/p>
媚娘再次磕頭,道:“董娘子大恩,媚娘無以為報,不如讓這孩子做您的義女吧,他日待她長大成人,讓她還報您的恩情。”
柳子善不可置信地望向楊媚娘,道:“可,可她是先帝的骨血啊?!?/p>
董七娘譏笑道:“先帝的骨血?怎么,你還指望這胖丫頭長大后,憑著那些東西,在這亂世中爭個女帝當當?”
“不,不,不?!绷由菩募?,說話結巴。
“那就是覺得我不配啰?”
“啊,不,不,不?!?/p>
董七娘繼續道:“我原本是無意的,但既然你這樣反對,那我就非要收這個義女了?!?/p>
楊媚娘面露欣喜。
董七娘抽出診箱底下的暗格,尋出一只墨玉做成的哨子,遞給楊媚娘道:“這是我在師門的信物,送與她,以后或許能派上用場?!?/p>
董七娘少時不愛習武,但又喜冒險,經常使自己落入險境。無奈之下,她師父為她做了這個墨玉哨子,哨音能傳很遠,比起靠嘴喊救命,效果要好很多。
楊媚娘雙手接過,道:“不如,您給她取個名罷。”
董七娘忙著離去清理痕跡,一時間想不出什么好名字,道:“小名叫壯壯吧,大名你們自己想去?!?/p>
晉陽城外,董七娘和柳子善處理完小道上馬車走過留下的痕跡,又回到官道上。
董七娘下車,戴上遮掩帷帽,指著官道旁一處密林道:“你駕車去那邊,繞著林子走個來回再回來?!?/p>
柳子善一時間摸不到頭腦,但也沒多問,只照著董七娘的吩咐行事。
董七娘道:“能下場大雨就更完美了。”
“我們不是處理掉痕跡了嗎?”
“時間匆忙,做得不是很完美,若是過來查驗之人經驗豐富,也是瞞不住的。”
正值九月,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小雨已是意外。
董七娘道:“你怎么想的,買了匹馬套車,也不嫌扎眼。”
“???”
“還有,你和你師妹的衣著打扮也太過于顯眼。”
“那,那怎么辦,這也不能回城去買了。”
“暫時先把衣物搞臟點吧,到了下個地方,另外購置些衣物,做舊,做臟,最好打點補丁,多看看周圍人的衣著神態,隱在人群中才能安全。”
柳子善點頭。
董七娘問:“你們可想好了去處?”
柳子善茫然搖頭,“沒有?!?/p>
董七娘思索一番,道:“實在無處可去的話,我替你們想兩個地方吧?!?/p>
不一會兒,董七娘遞給柳子善兩張用來開方子的紙。
柳子善不解,道:“為何有兩個地址?”
“你們看著選,至于選了哪個,不用告訴我。”
“懷遠,蘇州,都好遠啊?!?/p>
“都遠離這邊,不是么?”
柳子善點頭。
董七娘繼續道:“這兩人與我師出同門,不過,你不用告知他們這些事情,秘密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當然,要是你們想好了別的去處,也可以。
柳子善道:“董娘子大恩,我們無以為報?!?/p>
“我本就是還人情,沒必要再報來報去,沒完沒了?!?/p>
“好!”
董七娘見柳子善不大機靈的樣子,又叮囑了一番行走江湖需要注意的事項。
柳子善鼻翼翕動,眼眶微紅,眼見著又要感激涕零,董七娘忙道:“打住打住,等壯壯長大,讓她來報答我,給我做牛做馬,到時候再讓她取出寶藏,給我買地買宅子買面首?!?/p>
說話間,兩人就到了河邊,河的對過,就是天龍寺。
董七娘撿了個隱蔽的地方,讓柳子善將馬解套、車廂拆散。
柳子善道:“我不大會做手工活,能用掌力直接將它震碎么?”
“可以?!?/p>
柳子善噼里啪啦幾下子,將車廂打成一堆碎片,又按董七娘的吩咐,把這些碎片投入河中。重的沉底,輕的隨水飄向下游。
柳子善指著飄走的殘片,問:“這個沒關系么?”
“無妨。”
董七娘又將周圍檢查了一遍,道:“可以了,你把我打暈吧?!?/p>
“啊?”柳子善愣了愣,才知曉她的意圖。
“一會你下水,沿著這條河往上游走,等看見了石灘再上岸?!?/p>
柳子善點頭。
“我跟你說的那些事情,可記清了?”董七娘又再囑咐,柳子善看起來實在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柳子善再次點頭。
回到山洞,柳子善對楊媚娘道:“董娘子說,此處我們最多只能住三天,只是我覺得你才生產,身體虛弱,不如我們在此多休養幾天吧?!?/p>
“師兄莫要糊涂,董娘子既然這樣說,我們照做便是,只是我們能去哪?”
“董娘子說,我們可以去懷遠或者蘇州投奔她的師兄師姐,哨子便是信物。”
“懷遠?蘇州?”
“董娘子還說,如果你的身體暫時不能遠行,可去西邊山里找一個獵人,他是她五師兄,也是可靠之人,她會找機會遣人提前去知會他?!?/p>
“只是茫茫大山,如何尋找一個獵人?”
柳子善又指了指掛在壯壯脖子上的墨玉哨子。
楊媚娘點頭,坐了一會,她指了床尾的琵琶,道:“師兄,幫我把它取來。”
柳子善道:“你要彈琵琶?”
楊媚娘接過琵琶,談了一曲,又撫摸了一番,終是下了狠心,摸到董七娘先前留下的剪刀,將上面的寶石逐一扣下,用身邊的衣物將這些寶石包好,遞給柳子善,道:“如有機會,將這些交予七娘?!?/p>
接著,她又咬下嘴唇,舉起琵琶向地上砸去,琵琶碎成四截。
柳子善驚呼:“你做啥!”
這是一把鑲嵌了七寶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是李存勖得知楊媚娘有孕后,賞賜于她的,其中另有深意。
“師兄,你去找個地方把這四截琵琶藏好?!?/p>
“現在嗎?”柳子善很是不解。
“是,我們得盡快做好離開這里的準備?!?/p>
“可是你的身體?”
楊媚娘望了望懷中熟睡的壯壯,道:“撐得住?!?/p>
東南方升起一輪盈凸月,照得洞前巨石一片雪亮,如天然的巨燈。
柳子善站在巨石下,回憶數月發生的種種,又開始哭泣。
哭累了,他擦干眼淚,在巨石底下刨開碎石,將琵琶殘骸藏在其中,又模仿董七娘的手法,將痕跡處理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