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是零散的,倒也不只是因為年紀(jì)太小而記不住事,它們本身就是這樣,雜亂但溫馨。剛學(xué)會走路沒多久,我被送到外婆家,外婆住在那棟老樓的第一層,下幾節(jié)臺階便是小院,過了冬天,整個小院都在一棵黃桷樹的樹蔭下,我就每天坐在那黃桷樹旁,用外婆給我的小鍬鏟土挖蚯蚓,時不時望著小院的鐵門發(fā)呆,直到門外的叫賣聲淡去,外婆才拉著她裝廢品的小板車回來,往我小兜里放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讓我去買好吃的。
她的嗓門很大,鄰里鄰居說她脾氣特怪,跟人說話兇得很,都叫她瘸婆子,確實在我的印象里她走路總是一瘸一拐,直到外婆去世三四年后,我才聽表姐說起這件事,她剛生下時,家里人一看是女娃,不想養(yǎng)了,抱起來甩在壇里,沒摔死,還是沒忍心再摔,便留下來了,只是右腿落下了殘疾,后來長大些,和我外公結(jié)了婚,生了五個娃,到我母親出生沒多久,外公就去世了。
再想到這些事時,我有些理解她了,如果不是他們所謂的怪脾氣,她又如何在那個年代將五個孩子拉扯大,這只是她掙出活路,不任人擺布的法子罷了。再后來孩子們一個一個離開了這方小院,日子沒那么擁擠了,又更擁擠了。我想對她來說,我不是累贅,或許她也需要我,比起辛勞苦痛,孤獨(dú)也是難熬呢。
直到離開小院那天,母親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擁抱了黃桷樹,外婆慢挪到鐵門邊,倚靠著欄桿,我邊蹦邊跳地朝她揮手告別,我已然想不起她的表情了,只是依稀記得她的眼神有些渾濁。
他們還是很忙,我便被送到姑媽家,小時候我覺得姑媽是這世上最溫柔最耐心的人,她教我識字,念詩,唱歌,只要我喜歡的事她都陪我嘗試。過了幾個月,母親來接我了。
被母親接回家時,我已經(jīng)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父親做了腎結(jié)石手術(shù),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家。我很高興他可以陪我啦,只是媽媽好像更忙了。我的世界變得熱鬧起來了,心里又好像缺了一塊什么。之后的日子里,我也像其他小孩一樣對形形色色的事物無比好奇,外面的世界是那么令人向往呢。那時,外婆的消息,已經(jīng)很少聽到了,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母親某天回到家,情緒很低落,小孩也能看出來,可小孩又能做些什么呢?那個時候,小孩和她的母親并不熟悉,只好靜靜坐著。那幾天,我把偷聽到的零零散散的對話,笨拙地拼湊在一起。他們說小院要拆遷了,母親去幫著搬物件,外婆拉著洗衣機(jī)不讓她搬,嘴里還喊著這是留給舅舅的,不讓他們碰。我大概知道母親為什么傷心了,可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之后就再沒有外婆的消息了,就連外婆被舅舅送去養(yǎng)老院,也是我無意間聽到的。在我從外婆家被接回來半年左右,我終于再見到她。轎車輕鳴了一個多小時,眼皮開始不住地打架,終于停在了一處幽靜的圍墻外,我悻悻地跳下車。四周都圍著竹林,蟬鳴此起彼落。我和表弟拉著小手,跟在幾個大人后面大步地跨,院子里面全是老婆婆和老爺爺,還有些跟他們坐一起聊天的阿姨,他們走到院子的最里面才停下,門被輕輕推開,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我聞到了一股像腐木般的陌生的氣息。進(jìn)門后,我擠在幾雙腿的夾縫中往里望,靠里墻的木床上好像躺著一個人,但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被子重疊的起伏。表姐走到床頭輕輕地喚,“外婆,我們來了,”床上的人艱難的往后轉(zhuǎn)頭,眼皮費(fèi)力地睜開一條縫,喉嚨里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母親將我拉過來往前推了推,表姐接過我的手,“外婆,這是冬冬,”我不知道這個稱呼是什么意思,但外婆總這么叫我。外婆又慢慢地往后轉(zhuǎn)了些,她的頭發(fā)白盡了,臉上全然沒有血色,我聽到了她輕又啞地喚我,“冬冬,”那時我已經(jīng)被她的樣子嚇住了,我知道她是外婆,可已經(jīng)不像了,甚至有些可怖,我沒有擠出任何的話,便被母親拉走了。我是后悔的,但我并沒有資格要求一個幾歲的孩子做些什么,更何況她就是我。
大概就一個月后,我在火葬場見到了外婆最后一面。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棺木旁只有我和弟弟哭喊的聲音,所有人都低著頭。母親和父親抱著外婆的骨灰盒上車,而我已經(jīng)昏睡過去。記不清那天了。
在這短短的十幾年中,我大多時候都是沉默的,做一個旁觀者,所以我有很多時間思考,也可以說,是在學(xué)會思考。而我總會想起一個不大熟悉的人,直到我快要記不起他的模樣時,我才開始拼命地回憶,想要再記起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我的大伯,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穿著一件花襯衫,襯衫的下擺緊緊的塞進(jìn)牛仔褲,用一根質(zhì)感很好落了些皮的牛皮帶系起來,他的肚子很鼓,皮帶繞了一圈半就到頭了,腰間掛著一串鑰匙。一般只有過年那兩天才能見到他,小孩子們很喜歡他腰間的那串鑰匙,還喜歡踮起腳摸他的肚子,那時候我早過了對什么都好奇的年紀(jì)。
關(guān)于大伯,我只知道幾歲時的一件事,還是聽大人們閑談時講,我才想起來的。那時候我愛和鄰居家的哥哥玩,按輩分,我應(yīng)該要叫他幺爸,他們家有兩條大狗,一條黃的,一條黑的,有天我叫他出來,他沒應(yīng),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應(yīng),我就往他家院子走,剛走到門邊,我感覺被使勁地撞了一下,后腦一陣劇痛,然后是膝蓋,朦朧的視線中有一小片黃色和黑色,之后幺爸沖出來扶我,我又被人抱起來了。再后來的記憶就是,幾個大人把我按在桌子上,大伯把嘴附在我的膝蓋把淤血往外吸。他們說那個時候大伯可著急了,想都沒想就直接上嘴,可有感染的風(fēng)險哩。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初二,那時我已經(jīng)聽說了他生病的消息,只是不了解情況。在回老家的車上,我像往常一樣望著窗外閃過的山水,余光里能看到后視鏡里坐在副駕駛上的人,他戴了一頂毛線帽,穿著厚睡衣,身材干瘦,一路上我沒認(rèn)出來他,也沒太注意,只是駛至快到老家的那條山路,我的心突然慌了一下,我大概猜到了那是誰,可我不敢相信。下了車,父親和二伯把他攙扶到門口的椅子上。那天不是什么節(jié)日,父親叫我上車時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回一趟老家,我也懶得多問,只當(dāng)回去看看婆婆爺爺。我放下背包,走到門口時,停住了,又聞到了那股腐木般的陌生的味道,伴著消毒水的氣味,我迫切地想要說些什么,可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的雙手撐著凳面,皮膚干裂發(fā)黑,血管突出,依稀能聽見喘氣聲。他沒抬頭看我,我知道他肯定看到我了,然后他輕抬著頭望向前方,我也隨著他望過去,那里是婆婆爺爺養(yǎng)的魚塘,塘邊有一片狗尾巴草,還有三面圍著竹林。沒待多久,二伯載著我們回去了。
大概過了一周,我就聽到了大伯的死訊,其實我心里有預(yù)料,但身體還是不住地發(fā)軟,心里細(xì)細(xì)密密的,落著石子。這大抵算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亡的距離,在它面前,生命脆弱如螻蟻。
大伯被葬在老家公路的魚塘邊,遛過洋房旁的轉(zhuǎn)角,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見墓碑,它不知覺地放大了,我蹲靠在石碑旁,這里能看到小院洋房,幾個小孩在追跑,聽不見聲音,四周除了竹葉摩擦的簌簌聲,偶爾有魚躍出水面和雀鳥飛叫的聲音。我想大伯會喜歡這里,我也喜歡。
我也不明白,我再也想不起更多的事了,我同他的交流少得可憐,而現(xiàn)在卻像兩個相知相惜多年的好友一般,就這樣靠坐在一起,或許是源于那血液中同根的牽連,又或許這株枯陳早衰的風(fēng)信子正用它殘存的生機(jī)供養(yǎng)牽系生命的種芽。空氣漸冷了,我只得撐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
在那之后的一段時間,我總在思考:人如果注定有一天會死去,那么生來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的母親在她三十六歲時懷胎十月生下我,好像只是在我的身體里埋下了一顆離別的種子,而我只好眼睜睜地感受著它生根,發(fā)芽,順著我全身的脈絡(luò),侵蝕我的血肉。我不由得開始害怕了,害怕意外的到來,我想我不怕死的,如果是一瞬間的話,我只是害怕我所牽掛的人突然離去,而我只會在那之后的某些恍惚間,看到他同我說笑,同我做一些再平常不過的事,然后他又一次消失了,這具被遺留在人間的軀體,哭到癱軟,哭到發(fā)不出聲音。那天到來之前,我們都覺得還有時間。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害怕直視老人的眼睛,他們的眼里總有淡然和悲憫,特別是我的婆婆。我的婆婆有三個姐妹,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約定俗成的,每年過完大年后四天,四家人都會互相串門,小輩們坐在一起敘舊擺龍門陣,她們四個坐在屋里,圍在火爐邊,那是我見過婆婆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后來,四個人變成了三個。前幾年,二姨婆去世了,我沒有參加到她的葬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婆婆的眼中渾濁了一分,像是添了一分不舍,一分悲愴,我想,她也會想,誰也不知道這一年的見面,是和誰的最后一面,不易見面的這三百多天,她坐在空蕩蕩的洋房中,數(shù)著日子,盼啊盼啊,她的期盼中會不會夾雜一絲后怕。想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淚了,因為我也同時害怕著,那天的到來。
日子總是要向前的,其中的苦澀太多,我也習(xí)慣了苦中作樂,現(xiàn)在留給我喘息的時候更少了,又能做些什么呢?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裝憂慮,裝懂事,裝成熟,但我的心告訴我,不是的,我是真的想做些什么了。后來我開始記錄我的生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甚至是不相識的人,我沒法表達(dá)出我為了什么而做,我只是清楚地知道光靠我的記憶能留住的東西太少,我得盡可能的記住一些人,再多記住一些人。
這樣的生活,好像輕松多了,我開始享受現(xiàn)在的一切。我喜歡大汗淋漓后那種近乎虛脫的感覺,我能感受到我還活著,就讓心臟把胸膛震裂。我享受不被人理解,至少證明我是特別的那個。我享受無意間被朋友所影響的行為,下意識學(xué)來的口頭禪,奇怪的表情,這些,那些,拼湊出了一個我,世上也獨(dú)此一個。那些不完美的,才是生命。
不完美的我,追求完美有瑕便是我生命的意義。我名字里的銳,是敏銳的銳,那是我最無助的生長痛,也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天賦。
在那天到來之前,我會像忘記它那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