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宇文泓那句“替朕去看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森嚴的宮禁中激起了一圈隱秘的漣漪。被點中的是御前伺候茶水的小太監福安,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臉盤圓潤,眼睛靈活,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卻也難掩被這“重任”砸中的惶恐。
“福安,”蕭珩*親自交代,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卻銳利如刀,“冷宮深處,西三所附近,有異常煙火氣。你機靈點,扮作去那邊收廢棄雜物的,混進去看看。記住,只看,只聽,不準問,更不準驚動任何人。若發現任何可疑——尤其是吃食、湯水之類,想辦法帶點回來。若被人撞見……”他頓了頓,語氣森然,“你知道后果。”
福安嚇得一哆嗦,連忙磕頭:“奴才明白!奴才定當小心!”
——
冷宮西三所,陸懷穗小院。*氣氛卻與宮墻外的肅殺截然不同。
老槐樹下撿來的花椒,加上秦挽戈從枯井壁上刮下的最后一點勉強算鹽的鹽霜,讓瓦罐里的紅湯再次翻滾出勾魂的香氣。更令人振奮的是,陸懷穗用從老周尚宮那里換來的那包發霉黃豆,成功孵出了幾根纖細脆弱的豆芽!雖然瘦得像豆苗,但丟進紅湯里一滾,立刻染上了誘人的紅亮,吸飽了湯汁,成了絕對的“奢侈品”。
“開飯啦!”陸懷穗意氣風發地宣布。
三人圍坐在火堆旁。秦挽戈熟練地用自制木筷撈著豆芽和野菜,辣得嘶嘶吸氣卻滿臉幸福。李姨安靜許多,只是低頭專注地吃著,動作雖然還有些笨拙,但眼神不再空洞,偶爾會抬起頭,看看墻角那株辣椒苗——上面兩顆新的小辣椒已經泛出嫩綠的光澤。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一個刻意拔高、帶著點怯懦的年輕聲音:
“有……有人嗎?內務府收……收廢棄雜物的……”
陸懷穗眼神一凜,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秦挽戈嚇得差點把碗扔了,李姨也停下了咀嚼,警惕地看向門口。
陸懷穗迅速起身,走到門后,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瞄。只見一個穿著半舊灰布太監服、推著輛破獨輪車的小太監站在門外,正探頭探腦地張望,鼻翼還微微翕動著,顯然是被院里的香氣吸引了。
生面孔!而且這個時辰,內務府根本不會派人來冷宮收垃圾!
“組長,怎么辦?”秦挽戈湊過來,聲音發顫。
陸懷穗腦子飛速運轉。趕走?顯得心虛。放進來?風險太大。她目光掃過院角那堆剛收集來的枯枝敗葉和幾件換來的破布,又看了看瓦罐里翻滾的紅湯,一個計劃瞬間成型。
“別慌,按劇本走。”她壓低聲音快速交代,“秦挽戈,你繼續吃,就當沒聽見。李姨,你拿著這塊破布去墻角坐著,低頭,別讓人看清臉。我去應付。”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瞬間切換成一種帶著點麻木和警惕的冷宮婦人表情,拉開一條門縫,只露出半張臉,啞著嗓子問:“收什么?我們這破地方,能有什么值錢的?”
福安被她突然出現嚇了一跳,連忙堆起討好的笑:“姐姐好,不拘什么,破布爛絮、枯枝敗葉都行,換……換點粗鹽。”他一邊說,一邊眼睛不受控制地往院子里飄,那股霸道又溫暖的香氣源頭就在里面!他看到了火堆,看到了瓦罐,看到了一個背對著門口吃東西的女人,還有一個蜷縮在墻角、抱著破布看不清臉的身影。
“鹽?”陸懷穗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自嘲,“我們連飯都吃不上,哪來的鹽換?你走吧。”說著就要關門。
“別!姐姐別關門!”福安急了,也顧不得許多,身子往前一擠,半個肩膀卡進門縫,鼻子用力吸著氣,眼睛死死盯著火堆上的瓦罐,“好香……姐姐,你們……你們在煮什么好東西?能不能……能不能勻我一口?我、我用東西換!”他從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幾塊宮廷常見的、硬邦邦的飴糖。
陸懷穗心中冷笑,果然是沖著紅湯來的!她面上卻露出猶豫和警惕:“煮什么?不過是些爛樹葉子爛草根,燒點水驅驅寒氣罷了。哪有什么好東西?你這小公公莫要消遣我們這些苦命人!”她作勢又要關門。
“爛樹葉哪有這么香!”福安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連忙補救,“姐姐,求你了!就一口!我……我嘴饞!我用糖換!”他把那包飴糖往前遞。
陸懷穗看著他手里的糖,又看看他急切的樣子,眼珠一轉,嘆了口氣,像是屈服了:“唉……罷了罷了。看你年紀小,怪可憐的。”她側身讓開一點,“進來吧,就一口。別聲張!”
福安大喜過望,連忙擠了進來,目光貪婪地鎖定那瓦罐。紅亮的湯汁翻滾著,里面沉浮著一些翠綠的野菜和……幾根從未見過的、水靈靈的細長豆芽!香氣更濃了,霸道地沖擊著他的嗅覺,口水瘋狂分泌。
陸懷穗拿起一個豁口的粗陶碗,特意沒洗,還沾著點草木灰痕跡,用木勺舀了小半碗湯,里面象征性地放了兩根豆芽和一片野菜葉子,遞給福安,同時狀似無意地用身體擋住了墻角李姨的大半邊身影。
“喏,就這些了。快喝,喝完快走。”
福安哪里還顧得上其他,接過碗,也顧不上燙,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唔——!”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如同火焰般滾燙的洪流瞬間席卷了他的口腔!辛辣!麻!燙!像無數根小針在扎刺,又像一股灼熱的巖漿順著喉嚨滾下!他瞬間被嗆得滿臉通紅,眼淚鼻涕齊流,劇烈地咳嗽起來,手里的碗差點摔了。
“咳咳咳……辣……好辣!水!水!”他吐著舌頭,像條離水的魚。
陸懷穗面無表情地遞過一瓢渾濁的冷水:“早說了是驅寒的苦水,你非要嘗。”
福安猛灌了幾口冷水,才稍稍緩過勁。但奇異的是,那股極致的刺激過后,口腔里竟殘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讓人上癮的痛快感!身體似乎真的暖和起來了!他心有余悸地看著碗里剩下的紅湯,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敢再喝,但那股味道已經深深烙印在腦海里。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墻角抱著破布、低頭不語的李姨,只覺得是個普通的瘋婆子,又看了看背對著他、似乎還在吃東西的秦挽戈,只看到個瘦削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瓦罐上。
“姐姐……這、這到底是什么煮的?怎地如此……霸道?”他心有不甘地問。
“都說了是驅邪的偏方!”陸懷穗不耐煩地揮手趕人,“用了些老槐樹上的‘麻果子’(花椒),還有墻角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根,混著爛葉子一起熬!辣不死人算好的!糖留下,你趕緊走!別招了晦氣過來!”
福安被她兇巴巴的樣子唬住,又想起蕭統領的警告,不敢再問。他放下那包飴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腦子里全是那霸道辛香的味道和瓦罐里翻滾的紅亮湯汁。他偷偷將沾了一點紅油的手指藏進袖子里。
——
福安一走,院內的三人齊齊松了口氣。
“嚇死我了……”秦挽戈拍著胸口,“那小太監肯定是上頭派來探風的!”
“飴糖!”李姨卻突然指著地上的糖包,聲音清晰地說了一句,眼中竟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那碗紅湯和剛才的緊張,似乎意外地刺激了她某根神經。
陸懷穗撿起糖包,掂了掂,塞給李姨一塊:“李姨今天表現好,有功,獎勵一塊。”李姨立刻寶貝似的攥在手里,不再說話,只是小口小口地舔著。
陸懷穗則看著墻角那株辣椒苗,眉頭緊鎖:“麻煩來了。皇帝老兒的鼻子比狗還靈。”她想了想,對秦挽戈道,“秦同志,明天開始,紅湯只在半夜煮,門窗用濕破布堵嚴實。另外……”她目光轉向李姨,放柔了聲音,“李姨,你剛才說‘飴糖’,說得很好。你還記得別的嗎?比如……那些紅果果?”
她指著辣椒苗上那兩顆小小的嫩綠辣椒。
“紅果果……”李姨舔糖的動作停住了,目光投向辣椒苗,眼神再次變得飄忽起來。這一次,不再是空洞,而是陷入了一種深沉的、帶著痛苦的追憶。她抱著膝蓋,身體微微發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破碎的音節:
“紅果果……阿娘……好多……好多人都病了……燒……燒得好燙……阿娘說……紅果果……煮水……能救人……”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囈語。
“……椒房……阿娘在椒房……偷偷種……被發現了……火……好大的火……阿娘……被拖走了……紅果果……都沒了……”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她緊攥著糖塊的手上。
“……淑妃……好可怕……她說……紅果果是邪物……要害人……阿娘……阿娘是妖婦……”
椒房?!
陸懷穗和秦挽戈同時一震!椒房殿!那是先帝寵妃的居所,以花椒和泥涂壁,取其溫暖芬芳之意!李昭容的阿娘,竟是椒房殿的人?而且,似乎因為種植這辣椒“紅果果”而被構陷為“妖婦”?甚至牽連了李昭容也被打入冷宮?
秦挽戈臉色煞白:“椒房……淑妃……天啊……”
陸懷穗的心卻狂跳起來,眼中精光爆射!這哪里是簡單的香料?這分明是能掀翻淑妃的炸彈引信!一個被掩蓋了十年、涉及先帝寵妃和巫蠱邪物被淑妃誣陷的驚天秘密!
她蹲下身,輕輕握住李姨冰冷顫抖的手,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李姨,別怕。阿娘的紅果果不是邪物,是寶貝!你看,我們現在又種出來了!它能救人的事,你還記得多少?告訴姐姐,姐姐幫你,幫阿娘,討回公道!”
李姨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陸懷穗堅定明亮的眼睛,又看看墻角那株生機勃勃的辣椒苗,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嘴唇哆嗦著,努力想拼湊那些破碎的記憶碎片:“記得……阿娘煮水……給發熱的小宮女喝……喝了……就不燒了……可是……可是淑妃說……那是妖法……害死了人……阿娘……阿娘沒有……”
線索越來越清晰!辣椒可能具有藥用價值,退燒?,卻被淑妃污蔑為妖法害人,借此鏟除了椒房殿的舊人!
陸懷穗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她意識到,自己握著的不僅僅是麻辣燙的靈魂,更可能是一把足以撬動整個后宮格局的鑰匙!而鑰匙的核心,就在李姨塵封的記憶和墻角那株稚嫩的辣椒苗上!
“秦同志!”陸懷穗猛地站起,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從今天起,辣椒苗升級為‘特級戰略物資’!二十四小時輪班守護!一只蟲子都不準靠近!另外,想辦法搞到一點炭筆和紙!李姨想起什么,立刻記下來!”
冷宮的風,似乎帶上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硝煙味。墻角那兩點嫩綠,在暮色中閃爍著微弱卻倔強的光芒。
——
御書房。
宇文泓看著蕭珩呈上來的、福安袖口上刮下的那一點點凝固的紅油痕跡,以及福安繪聲繪色、帶著驚悸和后怕的匯報“瓦罐煮著紅得嚇人的湯……味道霸道得像著火……那瘋婆子縮在墻角……另一個女人背著身吃東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玉扳指,目光落在福安描述中那句“驅邪的偏方,用了老槐樹上的‘麻果子’和不知名的野草根,混著爛葉子熬”上。
偏方?爛葉子?
那這凝固后依舊散發著頑強辛香、讓他舌尖都仿佛殘留灼痛感的東西,又是什么?
那冷宮深處,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那個抱著破布、縮在墻角的“瘋婆子”……又是誰?
還有……椒房。
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伴隨著蕭珩剛剛補充的、關于李昭容身世的模糊線索,其母疑似為先帝椒房殿舊人,悄然浮上心頭。
迷霧,似乎更濃了。而迷霧深處那點倔強的煙火,卻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宣太醫令。”宇文泓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朕……有些不適。讓他帶上記載所有奇花異草、尤其是……辛辣之物的典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