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山的雪從未如此燙過。

機械佛如四座金屬山脈蹲伏在云海間，鋼鑄的山體上爬滿蛛網狀的油管，每根油管末端都嵌著枚琥珀色的瞳孔——那是被瀝青封凍的守山人眼球，此刻正隨著佛心渦輪的轉動緩緩收縮，將眼底映出的雪山倒影絞成碎光。最東側的幺妹峰佛頭微微低垂，鎏金的眉骨下，萬張佛口正一張一合，噴出的瀝青經咒在半空凝成烏云，云團里沉浮著無數齒輪，齒牙間卡著半融化的經卷殘片，風一吹就散成帶著油墨味的雪。

蘇青蜷縮在雪地里的姿勢像只被折頸的山鷹。腰椎斷口滲出的石油在雪地上積成小小的泊，泊面浮著三枚轉動的青銅齒輪，齒縫間溢出的震波讓她每根神經都在顫——那頻率竟與幺妹峰佛喉深處傳來的胎動聲完全重合。她咬著牙摸索身側，指尖觸到石磊那柄苗刀的焦木刀柄時，突然想起三小時前他用這刀劈開機械蜂群的樣子，刀背的木紋里還沾著蜂尸的熒光綠漿液。

“嗡——”

齒輪又一次劇烈震顫，蘇青悶哼著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腰椎斷口。刀鋒刺破皮膚的瞬間，刀背的焦木紋突然活了過來，細如發絲的根須順著石油瘋長，在雪地上織出片虛影：那是座依山而建的羌寨，黃泥碉樓的頂端立著白石祭壇，七個黑衣人正扛著瀝青桶往上爬，桶沿滴落的黑色黏液在祭壇上蝕出青煙，把嵌在壇心的白石神眼泡得發脹。

“他們在污白石神眼！”石磊的嘶吼混著咳血聲砸過來。他剛被瀝青光束掃中肩頭，污血噴在苗刀刀身，焦木紋像渴極的海綿般吸飽黑血，虛影里的白石“咔嚓”裂開道縫，露出底下密密麻麻轉動的齒輪組。那些齒輪的咬合聲突然拔高，幺妹峰佛喉里的千喉陣渦輪“嗡”地加速，萬只瞳孔同時亮起，瀝青光束如暴雨般射向天空。

光束在半空突然分叉。七成如巨蟒般纏向烏蒙天地槌的凈血凹槽，凹槽里的青光被撞得劇烈搖晃；三成則像毒箭，直刺蘇青腰椎的石油齒輪。齒輪遇光猛地暴漲，齒牙間滲出的石油在她傷口處凝成個拳頭大的東西——千喉陣的微型雛形，正隨著佛胎的心跳輕輕搏動。

“佛胎在寄生！”林默的儺面右臉突然發燙，盲祭紋像燒紅的鐵絲般灼著皮膚。他的靈相穿透佛胎外的羊膜，看清了里面的景象：佛胎的腦組織根本不是血肉，而是十萬片羌民記憶碎片被壓縮成的膠狀塊，每片碎片上都印著英文工業手冊的字跡，把原本的狩獵歌謠、祭山詞全蓋得嚴嚴實實。而胎心位置嵌著的那截天地槌碎片，正像水泵似的把這些污染記憶往蘇青的神經里泵。

阿月的魂體在蘇青肩頭尖嘯，魂光凝成把小小的骨刀：“盲祭要斬記憶源！不把這些污染根兒斷了，她的神經會被徹底啃成齒輪！”

石磊的苗刀突然脫手，刀身裹著他的污血射向佛胎。刀尖剛觸到羊膜，空中的瀝青光束突然拐了個詭異的彎，光流像活物般裹住刀身，把焦木紋里的碉樓幻影硬生生扯了出來——幻影里的黑衣人正好轉過身，火把照在他們后頸，露出與石磊后背相似的山紋刺符，只是紋路更完整，帶著種說不出的邪氣。

“石家...叛徒？”蘇青的機械喉發出電子顫音，腰椎的齒輪轉得更快了，疼得她指尖深深摳進凍土。

“是剝皮！”林默的儺面左臉“嘶啦”裂開道血紋，靈相順著幻影往回追，“百年前這些黑衣人根本不是石家人，他們是活剝了守山人的皮，把山紋刺符烙在自己脊柱上的！”他的聲音突然發緊，“那枚刺符現在就在佛胎表面跳，和石磊后背那截殘缺的山紋產生了共鳴！”

石磊突然像被火燙似的暴起。他根本不管肩頭的傷，徒手撕開后背的皮膚，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殘缺山紋——那是守山人世代相傳的印記，他出生時就帶著，卻不知為何缺了右下角。污血像噴泉似的從傷口涌向佛胎，羊膜觸到血突然劇烈收縮，發出塑料被火燒的“滋滋”聲。

“以我石家毒血...洗百年祖辱！”他的脊柱彎成張滿弓，山紋處迸出刺目的青光。光芒里浮出個模糊的虛影，那是被剝皮的先祖，皮膚像破布似的掛在肩上，卻死死瞪著佛胎的方向。虛影突然抬起手，狠狠插入自己的胸膛，扯出顆還在跳動的心臟——心尖上刻著完整的山紋，紋路里流轉著雪山的清光。

心臟被擲向佛胎的瞬間，羊膜“噗”地被灼穿個洞。十萬片污染記憶碎片像受驚的鳥群般噴涌而出，在空中打著旋重組——殖民者的工廠出現在雪谷上空：英國工程師踩著釋比的法衣，把羌族的神杖鋸成三截，往里面填蒸汽機的連桿；傳教士用圣經壓著羌繡，在上面畫機械圖紙；更遠處，鐵路鋪進了雪山，鐵軌下埋著釋比們的頭骨...

“原來記憶...才是真火種...”蘇青腰椎的齒輪突然“咔噠”停轉。她忍著劇痛扯斷一截裸露的神經束，神經末梢還在微微抽搐，她蘸著傷口滲出的石油，在雪地上勾畫釋比鼓舞時的“盲舞”軌跡。腳尖踏過的地方，雪層下浮出淡金色的白石紋路，像沉睡的蛇慢慢蘇醒。

林默踏著盲舞步躍起，儺面右臉的盲祭紋突然離體，化作道流光飛旋著沖向佛胎。那些污染記憶碎片一觸到盲祭紋就燃起青火，火焰里浮出純凈的羌族古歌，歌詞隨著火舌跳動：“雪山是骨，白石是魂，羊毛是筋，經幡是聲...”

歌聲剛響徹雪谷，千喉陣的渦輪突然“咔”地卡死。機械佛萬只瞳孔里涌出鐵銹色的血淚，淚滴墜落在雪地上，凝成尖尖的瀝青鐘乳石，砸得雪地“噗噗”作響。石磊的污血還在往佛胎上涌，血霧里升起百位釋比的虛影，他們都握著半截法杖，杖頭的銅鈴雖然只剩骨架，搖起來卻比任何時候都清亮。

“以魂...補鑰！”為首的釋比虛影抬手一揮，自己化作道流光，灌入蘇青的腰椎斷口。她裸露的神經束瞬間鍍上層青銅光澤，末端像鑰匙齒般分岔，每道岔口都對應著千喉陣渦輪的某個卡槽。

蘇青突然笑了，機械喉發出的電子音里帶著釋然。她的金屬十指深深插入自己的腰椎，指尖抓住那截神經鑰匙的剎那，整個人化作道青光，直射向千喉陣的渦輪核心。鑰匙齒精準地旋入渦輪卡槽，“咔噠”聲里，嵌在佛胎胎心的天地槌碎片猛地破胎飛出，帶著道血絲沖向高空。

碎片劃破佛胎心臟的瞬間，羊膜里涌出來的不是血，而是雪白的羊毛。羊毛像瀑布般裹住機械佛的萬只瞳孔，在空中紡成無數懸垂的經幡，幡面上的瀝青經文正被白石紋路一點點取代，把射向天地槌的瀝青光束逆轉為青光。

青光在雪空里織成張巨網，像織機的梭子來回穿梭。四姑娘山的四座雪峰突然亮起，每座峰頂都升起位持紡錘的白石女神虛影：大姑娘峰的女神戴著羊毛帽，紡錘上纏著五彩線；二姑娘峰的女神握著羌笛，紡錘轉得最快；三姑娘峰的女神捧著白石，紡錘上的羊毛泛著銀光；幺妹峰的女神最年輕，紡錘尖上嵌著顆雪珠。

女神們的紡錘同時輕搖。羊毛經幡層層包裹住機械佛，佛體在布繭里慢慢融化，發出金屬冷卻的“嘶嘶”聲。繭內傳出兩種聲音：釋比們的古歌越來越響，蒸汽機的哀鳴越來越弱，最后歸于一片寂靜。

巨繭頂端，幺妹峰女神虛影抬手舉起紡錘，天地槌碎片正好嵌進紡錘柄，錘柄上亮起細密的白石紋路。她把紡錘擲向林默，紡錘的線頭卻輕輕巧巧地纏在蘇青的神經鑰匙上，像根扯不斷的銀線。

“魂紡成槌...魄凝為線...”女神的聲音像雪山融水般淌入林默的儺面，他左臉的焦木紋突然變成卷曲的羊毛，右臉的盲祭紋化作只白石眼睛，“下一站，昆侖。”

石磊突然跪倒在地，污血從他全身毛孔里蒸騰成霧。霧中浮出被剝皮先祖的最后記憶：山紋刺符的終極秘密，根本不是守山人的標記，而是釋比們把“紡魂術”刻入守山人血脈的印記——真正的山紋，是用先祖的魂火養出來的。

青光突然收束，在林默掌心凝成紡錘虛影，尖端正指著正北。云海被這股力量推開道縫，昆侖雪峰的輪廓像條沉睡的巨龍，脊背在云層間起伏。峰頂沒有機械佛，只有尊由冰川雕琢的巨型轉經筒，筒身刻滿道藏云篆，每個字都閃著冰雪的寒光。轉經筒底部滲出的石油在雪地上積成灘，慢慢凝成行新讖：

“筒轉九劫，道化魔胎”

蘇青的神經鑰匙突然輕輕扭動。鑰匙齒一個個旋轉著脫落，在雪地上拼成個指甲蓋大的轉經筒。筒轉第一圈時，她舌尖嘗到原油的苦味；轉第二圈時，腰椎處傳來齒輪咬合的鈍痛；轉第三圈時，耳后響起殖民者的蒸汽機轟鳴。

林默的儺面里傳來四姑娘神的紡錘輕響，像句無聲的囑咐：

“下一戰，需啞問道。”

雪谷里的風突然轉向，帶著昆侖的寒氣掠過三人的臉頰。蘇青摸著腰椎處不再轉動的齒輪，突然覺得那截神經鑰匙好像還在體內，隨著心跳輕輕顫動，像顆正在發芽的種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