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自山林緩緩吹來,六月的鎮南終于有了一點點涼意。
桔梗站在屋后池邊,看著水中浮影發呆。她今日一改素衣布裙,換了一襲淺紫繡藤蘿的薄紗裙,發髻挽得松松垮垮,簪了一支云實親手雕的木簪。那簪子不精細,但勝在刻得認真,簪尾還刻了一個歪歪斜斜的“桔”字,像個調皮孩子寫的信物。
“你穿這身,是不是……給我看的?”云實的聲音從后方傳來,帶著一股沒來由的笑意。
桔梗并不回頭,手指輕輕點水:“不然呢?”
云實今天破天荒地穿了身干凈的青衫,袖口繡了銀絲流云紋,腰間還掛了一塊形狀極丑的木雕佩飾,那是桔梗三年前送他的,雕的是一只兔子,耳朵還斷了一邊。
“你穿得這般好看,別人看了怎么得了?”他湊上前,小心翼翼想牽她手,卻被她拍開。
“別人也配?”
“那我配嗎?”
“你?”她終于回頭,淡淡一笑,“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
“那是誰說了算?”
“當然是……我的狗說了算。”
云實一愣:“你家有狗?”
“沒有。”
“那你說……”
“所以你還不配?!?/p>
他怔了一息,忽然一把抱住她:“那你就快養一只,養了,咱們拜它為主,牽它面前定親。”
“你瘋了。”桔梗被他摟得幾乎要笑出來,“你不怕以后被狗咬?”
“你咬我都認?!?/p>
“流氓?!?/p>
“只對你?!?/p>
桔梗低頭笑著,卻被他捏住了下巴:“別低頭,我想記住你穿紫色的樣子。像一團紫云落進人間。”
她原本還想譏他幾句,偏偏他這話不油不滑,反倒有點真誠的傻氣。
“你以前不是最會夸人漂亮的?”
“你以前不是最會罵人蠢的嗎?”
兩人一時都沒接話,反倒是池塘里的水泡噗噗一冒,破了夜的沉默。
第二日早上,鎮南傳出驚天大新聞:云實與桔梗訂親。
訂親儀式不是在祠堂,而是在山上那間快要塌了的書坊旁。他們說,那是他們第一次看見彼此笑的地方。
桔梗穿了身酒紅繡白鶴的短襦長裙,金線勾邊,風一吹像真鶴展翅。她今天難得上了點胭脂,唇如朱砂,眉如遠山。清嘉看到她一身裝束,忍不住感嘆:“這人要真狠心起來,連打扮都讓人移不開眼?!?/p>
云實也沒輸,他穿了桔梗親手做的墨色直裰,腰系一條朱紅玉帶,頭發也不再隨便一束,而是挽得齊整,簪了一支嵌青玉的木簪,那是桔梗娘親留下的嫁妝。
訂親禮成那一刻,沈南枝也到了。
他穿著一身墨青行裝,背著一把折扇,看著他們行完禮,低聲笑了笑:“我來遲了?!?/p>
桔梗點頭:“來的剛好,你還沒吃喜糖?!?/p>
南枝接過那枚帶桂花香的喜糖,沉默片刻:“你若有一日不快,我隨時替你搶回來?!?/p>
云實聞言,臉色頓變,正要發作,桔梗反倒先笑了:“你搶不過。”
“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
“我心甘?!?/p>
南枝失笑,含著糖走到書坊前,拍了拍門框:“你倆若有一日翻臉,這書坊我接手?!?/p>
“你真閑。”云實忍不住道。
南枝看他一眼,意味深長:“你要真閑過我,她這人怕早不是你的了?!?/p>
訂親之后,書坊生意蒸蒸日上,桔梗主內賬,云實主畫本。
他們開始出聯名畫集——《眉間笑》。
清嘉則成了第一批讀者兼書評人,每次看完都要在封底寫一句評語。
第一冊,她寫:“女主略毒舌,男主過憨,適合夜深無腦翻。”
第二冊:“這段對話可以了,男女主終于不互懟了,開始互舔?!?/p>
第三冊:“沈南枝終于回頭,還是太遲?!?/p>
第四冊:“最喜歡的一句:你若在,我便不悔這滿紙荒唐?!?/p>
許多讀者因她的評語買書,桔梗私下里叫她“營銷鬼才”。
“要不要入股?”她問。
清嘉搖頭:“我不想插手你們的圓滿?!?/p>
“那你呢?”
清嘉沉默片刻:“我會圓我自己的。”
六月底,一場暴雨沖毀了鎮南山道。
云實為取訂婚酒,獨自去了鎮北。
三日未歸。
桔梗在書坊守著,一筆筆寫下云實常說的話,用紙船放進池中。
清嘉來看她,見她眼圈紅紅,依舊不哭,只靜靜畫眉。
“他若真不回來呢?”清嘉問。
“那我自己回來?!?/p>
“回來干什么?”
桔梗笑笑:“教他畫眉。”
三日成五日,五日又成七日,云實仍未歸。
山道已通,卻只在路邊找到他隨身的玉佩,染了血,裂了一道口子。桔梗幾乎整夜未眠,坐在屋中反復摩挲那塊玉,不信、不肯、不愿。
直到第九日,一個人被人抬進了書坊后堂——
那人容貌與云實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衣著迥異,一襲藏藍寬袍,裹著暗紋金絲,發間玉冠未除,周身氣息冷肅凌厲。清嘉一眼看去,只覺心頭突地一跳。
“是他?!毖核偷娜说吐曊f,“我們在南山密林里發現的,受了重傷,差點被亂箭穿身?!?/p>
桔梗沖了出來,一眼望見那張臉時,腳步猛地頓住了。
“云實?”
那人眼眸微睜,睫羽濃密如墨,目光冷得近乎審視。他盯著桔梗,未說話。
“是他?!鼻寮屋p聲說。
“可他為什么……像完全不認得我?”
“或許是受了驚嚇,或者,傷到腦了?!?/p>
桔梗緩步上前,蹲下身,輕輕握住那人的手:“你回來了。”
他沒有回應,反倒緩緩轉開了視線。半晌,他低聲開口:“我是誰?”
桔梗一怔。
“我是……你們口中的,云實?”
清嘉立刻拉了桔梗一把,悄聲說:“他不像失憶,像在試探。”
桔梗點頭,卻柔聲道:“你是云實,是我……的未婚夫?!?/p>
那人聞言目光微動,像是冷硬冰壁中落入一滴溫泉水,起了漣漪。他望著她眼中的堅定,忽地輕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p>
他暫住書坊后屋,由清嘉與桔梗輪流照顧。最初他極為戒備,每日三言兩語,凡事自理,連傷藥都自己上??刹恢獮楹危⒉环裾J自己是云實,也從不主動解釋。
“這人心里藏著事。”清嘉叼著茶葉在院中走來走去,“這眉眼,像狼。”
“可他有時對我,又像狐貍。”桔梗揉著手指上的紅印,“昨晚我半夜醒來,他替我掖了被子?!?/p>
“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手有藥味,靠得近?!?/p>
“你倆住一個屋?”
“后堂就一張床?!苯酃5吐?,“他沒碰我。”
“那他……是不是對你……”
桔梗沒答,目光落在窗外。他曾盯著她擰眉畫眉,一筆一劃地看,像是要將她眉眼刻入骨中。他也曾在她煮粥時輕聲說:“你煮的,比我夢里還香?!?/p>
可他不是云實。
這,她知道。
他不是那個曾經為她畫下千張簪子圖的少年,不是那個在她最孤獨那年,蹲下來替她拾起風箏的人。他的手太穩,眼太深,說話不帶半分少年人的莽撞。
他……太清醒,太冷靜,也太孤獨。
“他叫什么名字?”桔梗問。
清嘉想了想:“既然長得跟云實一模一樣,又住在你心里,那不如叫……”
她頓了一下,指了指外頭月色:“他是月中來,偽云似真。就叫——云晟(shèng)。”
“云晟……”
桔梗低聲念出這個名字,仿佛輕飄飄落下一頁新篇章。
云晟在書坊住了整整半月,半月內,他不再刻意疏遠桔梗,有時還會主動給她煮茶、削梨,甚至在她寫字時站在身后指點。
“你這筆,收得太急。若是落筆再穩些,‘桔’這個字會更好看。”
“你認得字?”
“略知一二。”
“你還識文斷字?”
“也略通兵法?!?/p>
“你是不是……其實是個很厲害的人?”
他看著她:“我若說是皇子,你信嗎?”
“我只信你現在坐在這?!?/p>
“那你若知道,我騙了你呢?”
“你若真是云實,我就當他變了性子。”
“你若知道我不是……”
“那你就不是。”
他怔了一瞬,眼中浮上一絲茫然。
“可我怕你恨我。”他低聲說。
“為何?”
“因為你喜歡他,不是我?!?/p>
桔梗沉默良久:“你若走了,我也會難過?!?/p>
他聽了這句話,背過身去,許久沒動。
那晚之后,云晟第一次在她面前失神,他站在書坊屋頂,望著月色中的遠山。
第四十日深夜,雷雨大作。
有人在門口敲門,連聲喊著:“云實!是他!快來人!”
桔梗心口一緊,幾乎跌著奔出門。
他們抬著一個濕透的少年,眉眼狼狽,卻不掩那熟悉的笑窩——
“桔?!彼麊局拿?,聲音微弱,“我夢見你了?!?/p>
她幾乎哭出聲,扶著他癱軟的身體一寸寸往屋里挪。
云晟站在門廊陰影里,看著他們擁在一起的身影,手指微動。
清嘉來到他身邊:“你也該走了吧?!?/p>
“你們為何從不問我是誰?”
“因為她不想知道?!?/p>
他苦笑:“我倒想留下?!?/p>
“你不能。她有他,你是云晟,不是云實?!?/p>
“可她說,她怕我走?!?/p>
清嘉看著他:“你若真想留下,就別讓她知道你是誰?!?/p>
云晟沒答,只抬頭看向滿天雷云:“我這一生,最怕的不是敵人,不是箭,不是身世……是有一天,我要偽裝成別人,活在自己都不敢認的夢里?!?/p>
翌日清晨,他已不在。
云實醒來時,記不起那幾日的事。只記得他一路被追,一箭落肩,墜入山谷。
“你說你失憶?”清嘉問。
他揉著太陽穴:“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記得你們老對我笑得奇怪。”
桔梗卻只是輕輕笑笑:“那也好,不記得更好?!?/p>
他不記得云晟,她便不說。
云晟也未留下只言片語,像風一樣來,風一樣去,只在書坊柜角刻下一個字——“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