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西市。
相較于東市權貴云集的喧囂與奢華,西市更像是一塊未經打磨的粗糲璞玉。青石鋪就的街面被經年的塵土和雨水浸潤,染上深淺不一的色澤。沿街的鋪面大多古舊質樸,懸掛著褪色的布幡或簡單的木牌,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牲口蹄聲混雜一處,透著一股子鮮活又微帶汗味的煙火氣。人流算不上最旺,卻也算得上稠密。
就在這西市不起眼的一個街角,一座新掛上牌匾的二層小樓靜立著,如一顆悄然落入溪流的石子,即將濺起漣漪。
沒有震耳欲聾的鞭炮鑼鼓,沒有達官顯貴前來剪彩賀喜。只在晌午陽光最盛的時辰,一塊半人高的原木色牌匾,被一只筋骨分明的手穩穩掛上門楣。
牌匾上,三個墨跡淋漓的大字——“青凰閣”。
字跡遒勁,似鐵畫銀鉤,筆鋒轉折處隱隱帶著一股不甘蟄伏的銳意,仿佛寒鋒破鞘,直欲刺破這凡塵的喧囂。
這便是云昭的藥堂。
“神醫開堂坐診了!”
“就是朱雀大街救活老李頭那位姑娘!”
“快去看看,聽說藥便宜又好!”
消息如同長了腳的風,在販夫走卒、街坊鄰里間口口相傳。開業時辰未到,青凰閣門前竟已悄然匯集起人流。待那木匾掛穩,等候的人群便自發地涌動起來,如同細小的溪流匯聚成河,很快便彎彎曲曲地排成了長龍。
有那位被云昭從閻王手中硬拽回來的老李頭的兒孫,他們簇擁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帶著精心準備的雞蛋、米糧,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感激。
有衣衫打著補丁的農婦,牽著一個面色蠟黃、不住咳嗽的孩子,眼中是長期積壓的無助和最后一線希望。
也有幾名看起來是中等人家出身的婦人,彼此低聲交談著,眼神不住地瞟向青凰閣緊閉的門扉,帶著幾分審度與好奇。
甚至還有些常年在底層掙扎、被傷痛隱疾折磨多年的腳夫、工匠,聽聞這里有位善心的女神醫,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混在人群中翹首以盼。
“吱呀”一聲,那扇略顯單薄的木門被推開。
云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依舊是那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素凈青衣,寬大飄逸,襯得她身形更顯纖秀挺拔。一方質地尋常的細紗覆住面容,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幽潭的眸子,清亮銳利,仿佛能洞穿皮囊下的癥結。
喧囂的人群為之一靜,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時辰到,開診。”她的聲音透過薄紗傳來,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撫平了人群的躁動。“請諸位按次序來。”
她轉身步入堂內,在靠窗處一張同樣樸實的診案后坐下。案上僅有一方硯臺、一支禿筆、幾疊粗紙。
門外的長隊按序挪動,排在最前的,是老李頭的家人。他們激動地上前,剛想說些什么感激的話,卻被云昭擺手止住。
“老人家恢復得不錯,但虛邪未盡,還需再鞏固半月。”云昭聲音溫和,指尖已輕輕搭在老李頭的腕脈上,三指流轉,寸關尺分毫不差。她眼神專注,片刻后提筆在紙上唰唰寫下幾味尋常草藥的名字,又額外多加了一小味。“按此方抓藥,三碗水煎作一碗,每日午時溫熱服用。那多出的一味草籽,請老人家每日晨起嚼食三顆,滋養氣血。”她并不收那送來的米糧,“心意領了,留與老人家滋補為好。”
老李頭一家千恩萬謝地退下,眼中含淚。
接下來是一位抱著孩子的農婦。那孩子瘦小孱弱,咳嗽聲不斷,間或有濃痰嗆出。云昭仔細看過孩子的舌苔和眼瞼,問詢了幾句平日飲食癥狀。
“是積熱生痰,再加風寒入里,傷了肺氣。”云昭很快做出判斷,“需通利、祛痰、補肺氣。去那邊柜臺抓藥:白芷三錢,紫蘇葉二錢,陳皮一錢……”她說得又快又清晰,“三碗水煎作一碗,早晚各半碗。”隨即又對那局促不安的農婦道:“孩子體弱,藥后若仍見食欲不振,可拿些山藥煮粥喂食。”
農婦顫抖著接過藥方,小聲問:“姑娘…這…這得多少銀錢?”
云昭看了眼處方上極其普通的幾味草藥,聲音平和:“白芷市價每錢四文,紫蘇葉三文,陳皮五文……此方三副藥,藥錢共五十二文。”
“五……五十二文?!”農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日里孩子風寒咳嗽,到那些名聲在外的藥堂,隨便抓一副藥也得上百文!她忙不迭地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數著里面磨得發亮的銅板。
云昭的目光在她洗得發白、沾著泥點的衣襟上停頓了一瞬,溫聲道:“錢不必急,帶孩子回去把藥熬上才是緊要。若三日后咳嗽還未大減,再來復診。”
藥抓了,錢收了,但那數目之低,讓后面排隊的人聽得真切。一時間,低聲的議論在隊伍里蔓延開。
“天吶,這么便宜?”
“比濟世堂便宜快七成吧?”
“是真的嗎?藥管用嗎?”
議論很快被下一個患者取代。一個駝背的老匠人,關節腫痛多年,陰雨天痛得鉆心。云昭仔細檢查了他變形的手指和膝蓋,凝神思忖片刻。
“經絡淤堵,濕寒入骨。尋常藥物效果甚微。”她輕聲對一旁的伙計吩咐,“取我柜中第二層左側,那個黑色小瓷瓶來。”
很快,一個巴掌大小、觸手冰涼的墨玉小瓶遞到云昭手中。她小心地倒出一點點渾濁如油膏、帶著刺鼻辛辣異香的黑色濃稠藥膏。
“這是用葬骨崖底特有的一種‘蛇涎草’為主料調配的黑玉斷續膏,藥性霸道,但專克陳年寒濕痹癥。”云昭一邊解釋,一邊用薄竹片將藥膏小心涂抹在老匠人腫痛的膝蓋上,并暗中引動一絲微不可查的心燈生機,令藥力更容易滲透那頑固的淤塞之處,“此膏不可多涂,每次黃豆大小,藥力發散時會有灼熱刺癢之感,忍過即暢。每日夜間涂抹一次,忌辛辣避寒涼,十日后可大見好轉。瓶中之量,約能用半年。這藥……”
云昭話音未落,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又悲切的哭聲!
“神醫!神醫快救命啊!”一個頭發凌亂的中年婦人哭喊著,幾乎是撲進堂內,身后幾個街坊抬著一個滿臉烏黑、四肢僵直、口吐白沫的年輕人!一股刺鼻的魚腥惡臭撲面而來。
“是小李家的三伢子!去城外摸魚被毒蛇咬了!”
“臉都黑了!眼看沒氣了!”
“濟……濟世堂說毒入心脈,沒救了,讓準備后事……嗚嗚……老天爺啊,求您救救我兒……”
人群一片嘩然,下意識退開幾步。被劇毒蛇咬傷瀕死之人,在這等平民聚集的西市藥堂,基本等于宣告死亡!
所有目光瞬間死死盯住那端坐的青衣女子。
云昭眸光一凝,身形如風,已閃至那昏死的年輕男子身邊。她指如閃電,一把撕開其被咬傷小腿的褲腳,露出兩個紫黑腫脹、正緩慢滲出腥臭黑血的孔洞!手指搭上頸側動脈,幾乎已難以察覺跳動,瞳孔渙散!
快!太快了!毒已攻心!
沒有絲毫猶豫,云昭手中瞬間多了三根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細長銀針!不見她如何動作,三根銀針已精準無比地刺入年輕男子頭頂百會穴、頸側人迎穴、以及胸口膻中穴!
針尾微微震顫!仿佛無形的氣流在引導。
同時,她袖中滑出一把烏沉沉、毫不起眼的小刀,毫不猶豫地在傷處上方劃開一道十字傷口!一股濃稠如墨汁、腥臭無比的黑血涌出!
“蝕骨花根粉!”云昭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旁的伙計飛快遞過一個瓷瓶。
云昭倒出一點深紫色、帶著詭異甜香氣息的粉末,直接撒在創口上!那粉末接觸黑血,竟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冒起縷縷詭異的青煙!
她手下不停,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拔針、運針導引毒血、點按幾處關鍵穴位護住心脈……一絲微弱的赤色暖流,伴隨著她指尖每一次重要的引動,悄無聲息地滲入年輕人幾近枯竭的經絡深處,強行吊住最后一絲生機。
時間在眾人摒息的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
“咳咳…嘔……”
那年輕男子猛地弓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大口腥臭污濁的黑血!
臉上的烏黑肉眼可見地退去了一絲!
僵直的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
原本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重新變得粗重起來!
“活了!活過來了!”人群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天吶!死人救活了!”
“神!真神了!”
那哭得快斷氣的中年婦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神醫!活神仙!您是菩薩派來救苦救難的啊!”
云昭這才緩緩停手,額角微有薄汗,覆面輕紗下的氣息也粗重了幾分。她拭去指尖沾染的血污和藥粉,聲音依舊平穩:“毒血已出大部,暫時無性命之憂。但余毒仍在,需連服七日解毒湯劑排清,期間需臥床靜養。速去抓藥:黃芩五錢、半邊蓮七錢……”她迅速寫下方子。
青凰閣內,徹底沸騰了!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猶豫、帶著些許疑慮的目光,此刻全都被狂熱的敬畏和信仰取代!“神醫”之名,實至名歸!
人群深處,陳實——那位常在濟世堂忍氣吞聲、自家小小“陳記藥鋪”被壓價壓得幾乎活不下去的藥材商——擠在人群中,全程目睹了這一切。他精明的眼中除了震驚,更多的是亮光!當伙計拿著云昭開的解毒方子去柜臺抓藥時,陳實不動聲色地跟了過去。
負責抓藥的伙計是新招的,看著幾味藥略有些遲疑。陳實適時地靠近一步,低聲道:“小哥,這半邊蓮品質不同藥效大異。濟世堂那邊的貨多是陳年或摻了次品的草根子,藥性不足三成。我這剛到的,雖是山野新采,卻是道地的好貨,你看這葉、這梗……”他熟練地從藥柜中挑出幾片翠綠鮮活的葉子遞給伙計。
伙計對藥材還在學習中,看著手中和濟世堂那邊賣品相比明顯新鮮許多、藥味也純正的藥,感激地沖陳實點點頭:“多謝大叔提醒!”立刻拿了陳實帶來的藥去稱量。
陳實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這青凰閣的主人,是真懂藥!真做事的!更難得的是那份平價濟世的心腸!自己帶來的那點山貨,人家給的價,比濟世堂那種鼻孔朝天的殺豬盤,厚道太多了!他悄悄挪到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盤算著家中積壓的其他好藥材……或許,這是個轉機?
而此時,斜對面的街角。
一個穿著深灰色、袖口繡著不明顯“濟”字暗紋伙計服的男人,陰沉著臉,將青凰閣門庭若市、人群激動、甚至起死回生的喧鬧場景盡收眼底。他的眼神里沒有敬畏,只有嫉恨和不加掩飾的驚怒。尤其看到有人拿著濟世堂的方子卻用了外面小鋪的藥時,臉色更是難看得能滴下水!
他再也沒心思看下去,啐了一口,猛地一轉身,身影如同被黑暗吞噬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幽深的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