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再是抽打,而是傾瀉。渾濁的浪頭如同暴怒的巨獸,狠狠撞擊著濟(jì)世堂那扇在風(fēng)雨中呻吟的破舊木門。門內(nèi),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被涌入的濕冷腥氣沖淡,又被更深的絕望死死壓回角落?;椟S如豆的油燈在穿堂風(fēng)中瘋狂搖曳,將墻上斑駁的人影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
沈硯清背靠著冰冷濕滑的墻壁,渾身濕透,單薄的囚衣緊貼著身體,勾勒出瘦削而緊繃的輪廓。她懷中,沈硯舟小小的身體輕得如同一片羽毛,卻又滾燙得像一塊燒紅的炭。每一次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fēng)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鳴,每一次艱難的呼氣,唇角便溢出一點(diǎn)帶著泡沫的淡粉色血沫。那方蕭珩留下的素白絲帕,早已被血污浸透,黏在滾燙的額頭上,像一塊骯臟的裹尸布。
紫河車膏帶來的虛假生機(jī),如同指間流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三日之期,已如懸頂之劍,劍鋒直抵咽喉。
周氏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雙手死死捂著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著絕望到極致的嗚咽。她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兒子慘白的小臉,仿佛靈魂已被抽離,只剩下一具被悲慟徹底摧毀的軀殼。
“肺脈已絕…心脈如游絲…邪毒…已入膏肓…”李老大夫枯瘦的手指從硯舟纖細(xì)得幾乎一折就斷的手腕上移開,溝壑縱橫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與無力。他緩緩搖頭,聲音沙啞干澀,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沈硯清心上,“此毒…霸道酷烈…非尋常藥石可解…老朽…回天乏術(shù)…”
“毒?!”沈硯清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老大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變調(diào),“李老!您說什么毒?!”
李老大夫渾濁的老眼迎上沈硯清駭人的目光,眼神復(fù)雜,帶著醫(yī)者面對絕癥的沉痛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他顫巍巍地指向硯舟唇角那抹刺目的淡粉:“…此非尋常血沫…色淡而帶異香…腥中隱甜…遇水則凝…遇火…則散出藍(lán)煙…此乃…‘燃冰’礦毒入髓之兆!”
燃冰礦毒!父親絕筆信中那“骨蝕髓枯,狀若癆瘵,無藥可醫(yī)”的詛咒!硯舟在林府柴房吸入的粉塵…竟是這滅絕人性的毒物?!
轟——!
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天靈蓋!沈硯清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直沖喉頭!她踉蹌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墻壁上,灼傷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被瞬間掏空、又被冰冷毒液灌滿的絕望!
“燃冰…燃冰…”周氏如同被這名字燙到,猛地抬起空洞的眼,聲音嘶啞破碎,“是…是林府…柴房…那些…灰白色的…石頭粉…?舟兒…他…他吸進(jìn)去了…好多…好多…”
林崇文!海龍宮!他們將這亡國滅種的毒礦粉塵,就這樣隨意堆放在關(guān)押人質(zhì)的柴房?!滔天的怒火如同巖漿,瞬間焚毀了沈硯清最后一絲理智!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混入泥水中。
“可有…解法?”沈硯清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沉重。她看著懷中弟弟那生命之火即將徹底熄滅的小臉,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憤怒在她胸中激烈沖撞,幾乎要將她撕裂。
李老大夫長長嘆息一聲,眼中充滿了悲憫:“此毒…古書所載,唯前朝‘冰魄雪蓮’或可一試…然此物生于昆侖絕巔,百年難覓,早已是傳說中的神物…至于其他…”他緩緩搖頭,未盡之言,是更深的絕望。
冰魄雪蓮?傳說之物?虛無縹緲的救命稻草!
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沈硯清淹沒。她背靠著墻壁,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懷中弟弟滾燙的溫度,如同火焰般灼燒著她的靈魂。父親用命守護(hù)的秘密,阿阮以血換來的生路,蕭珩給予的三日期限…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犧牲,難道最終都要化為弟弟冰冷的尸體?
不!絕不!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中——
“嗚——嗚——嗚——?。?!”
一陣凄厲、尖銳、如同深海巨鯨垂死悲鳴般的鯨骨哨音,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濟(jì)世堂外風(fēng)雨的喧囂,狂暴地灌入沈硯清的耳中!哨音急促、密集、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瘋狂節(jié)奏!是船幫最高級別的“血海令”!只有在幫派遭遇滅頂之災(zāi)、需要所有兄弟以命相搏時才會吹響!
緊接著,是如同滾雷般由遠(yuǎn)及近的、無數(shù)人奔跑、呼喊、砸毀器物的巨大聲浪!其間夾雜著各種口音、充滿憤怒和恐慌的嘶吼!
“四海商行騙了我們的貨錢!”
“林崇文跑了!帶著我們的血汗錢跑了!”
“市舶司和官商勾結(jié)!坑害我們番邦商人!”
“砸!砸了這黑心的市舶司!”
“搶回我們的貨!燒了他們的船!”
“殺啊——!”
暴亂!番商暴亂!
沈硯清猛地沖到窗前,一把推開被風(fēng)雨撞擊得哐哐作響的窗板!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冷氣!
滂沱大雨中,整個滄溟港碼頭如同煮沸的巨鍋!無數(shù)穿著各色異域服飾、手持棍棒、砍刀甚至火把的番商,如同被激怒的獸群,正瘋狂地沖擊著市舶司衙署那森嚴(yán)的青灰色高墻!火光在雨幕中跳躍,映照著一張張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孔!波斯人、大食人、天竺人、占城人…操著各種口音的叫罵、詛咒、怒吼匯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市舶司的巡丁和衙役們組成單薄的人墻,在洶涌的人潮沖擊下節(jié)節(jié)敗退,水火棍被折斷,慘叫聲不絕于耳!
更觸目驚心的是,幾艘停泊在碼頭、懸掛著番邦旗幟的大型商船,此刻已被點(diǎn)燃!熊熊烈焰在暴雨中頑強(qiáng)地升騰,舔舐著桅桿和船帆,濃煙滾滾,如同巨大的黑色幡旗!混亂中,還有人試圖點(diǎn)燃市舶司的稅倉和附近的官船!
“是林崇文!他卷款跑了!臨走還散布謠言,說是市舶司勾結(jié)海寇吞了他們的貨款定金!”一個渾身濕透、臉上帶著新鮮血痕的船幫漢子(正是之前跟隨阿阮的老鯊)撞開濟(jì)世堂的門沖了進(jìn)來,聲音嘶啞急促,帶著刻骨的恨意,“海龍宮的人混在里面煽風(fēng)點(diǎn)火!那些番商都瘋了!見船就燒!見官就殺!碼頭…碼頭全亂了!”
林崇文!三當(dāng)家!好一招禍水東引!驅(qū)虎吞狼!他們不僅要卷走燃冰礦的巨利,更要徹底攪亂滄溟港,讓市舶司乃至整個昭國海貿(mào)信譽(yù)掃地,為他們下一步行動掃清障礙!
“蕭珩…蕭珩呢?”沈硯清猛地抓住老鯊的胳膊,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這滔天的亂局,唯有掌控特殊情報力量的蕭珩或許能彈壓!
“蕭…蕭大人…”老鯊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恐懼和慌亂,“他…他帶著皇城司的人剛到碼頭…就…就被一群發(fā)了瘋的爪哇商人圍住了!那些人…那些人像是中了邪!不要命地往他身上撲!嘴里還…還喊著古怪的調(diào)子…像…像念咒一樣!我們的人沖不進(jìn)去!蕭大人他…他好像…”
老鯊的話音未落——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響,混雜在窗外震天的喧囂中,微弱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沈硯清耳中!
只見剛剛還站在窗邊、凝神關(guān)注碼頭亂局的蕭珩,身體猛地一晃!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指縫間,刺目的、如同紅梅綻放在雪地上的猩紅,瞬間洇透了他素凈的月白錦袖!那猩紅濃烈得刺眼,與他過分蒼白的臉色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對比!他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間佝僂下去,劇烈的咳嗽撕扯著他單薄的身體,如同秋風(fēng)中的枯葉!
“嗬…嗬嗬…”壓抑不住的、帶著血腥味的嗆咳聲從他緊捂的指縫中溢出!他猛地抬頭,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眸子,穿過混亂的雨幕和人群,精準(zhǔn)無比地、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復(fù)雜光芒,死死釘在了濟(jì)世堂窗口沈硯清驚駭?shù)哪樕希?/p>
那眼神里有洞穿亂局的冰冷,有被暗算的暴怒,有毒素發(fā)作的巨大痛苦,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困獸般的掙扎!
朱鴆羽!那潛伏在他體內(nèi)的慢性劇毒,在這最要命的關(guān)頭,被某種陰險的引子(很可能是那群“念咒”的爪哇商人身上的特殊香料或聲波)徹底引爆了!
“大人——!”他身邊幾名皇城司的護(hù)衛(wèi)發(fā)出驚恐的呼喊,拼死想要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卻被周圍更加瘋狂涌上來的暴亂人群沖散!
機(jī)會!混亂就是最好的掩護(hù)!三當(dāng)家和林崇文,一定在趁亂轉(zhuǎn)移最重要的東西——燃冰礦的賬冊和礦石樣本!
沈硯清的心臟狂跳起來!巨大的危機(jī)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貫通全身!她猛地回頭,看了一眼病榻上氣若游絲的弟弟,又看了一眼窗外碼頭那片吞噬一切的混亂火海和蕭珩咳血倒下的方向!
沒有選擇!她必須阻止!為了弟弟渺茫的生路,為了父親和阿阮的血仇,也為了這即將被毒礦和陰謀徹底吞噬的滄溟港!
“老鯊!”沈硯清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寒鐵,帶著一種斬斷一切退路的決絕,“守住這里!護(hù)住我娘和弟弟!若有閃失,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沈姑娘!你…”老鯊看著沈硯清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心頭劇震。
沈硯清不再解釋。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枚粗糙冰涼的鯨骨哨,又飛快地從懷中掏出父親那枚沉重的海圖銅符,塞進(jìn)貼身暗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腰間那本被雨水浸濕、邊緣卷曲的《南洋童謠集》上。樓蘭古語的韻律密鑰…是時候驗證了!
她不再猶豫,一把推開濟(jì)世堂的后門,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沖入了外面那一片狂暴的風(fēng)雨和滔天的混亂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臉上,腳下是濕滑泥濘的街道,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咆哮、哭喊、金鐵交鳴和火焰燃燒的爆裂聲!沈硯清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魚,在瘋狂的人潮中艱難穿梭。她的目標(biāo)明確——碼頭核心區(qū),那幾艘懸掛著四海商行旗幟、此刻正被番商重點(diǎn)圍攻的巨大貨棧!
越靠近碼頭,混亂越是觸目驚心!燃燒的船只將半邊天空映成詭異的橘紅色,濃煙滾滾。番商們?nèi)缤ダ碇堑囊矮F,瘋狂地打砸著能看到的一切與昭國官商有關(guān)的物品。市舶司的旗幟被扯下踐踏,貨物被哄搶,倉庫大門被撞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種瘋狂的氣息。
“攔住她!那個穿灰衣服的女人!她是市舶司的走狗!”混亂中,一個刻意拔高、帶著煽動性的尖銳聲音猛地響起!是林府護(hù)衛(wèi)!他們發(fā)現(xiàn)了沈硯清!
幾道手持利刃的身影立刻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獰笑著從側(cè)面撲了過來!
沈硯清瞳孔驟縮!避無可避!
就在刀光即將臨身的剎那——
“嗚——嗚——嗚——!?。 ?/p>
沈硯清猛地將鯨骨哨抵在唇邊,用盡全身力氣,吹響了剛才在濟(jì)世堂靈光乍現(xiàn)、模仿昭國童謠韻律的哨音!三短一長!兩長一短!蒼涼而回環(huán)!
尖銳奇特的哨音穿透雨幕和喧囂!
“嗚——嗚——嗚——!??!”
“嗚——嗚——嗚——!??!”
幾乎在同一瞬間!從燃燒的貨船桅桿頂端、從倒塌的倉庫陰影里、甚至從幾艘在浪濤中起伏的小漁船上!數(shù)道同樣的、帶著特定韻律的鯨骨哨音猛地炸響!如同狂瀾中的燈塔,瞬間指明了方向!
“是沈姑娘!船幫的兄弟!護(hù)住沈姑娘!”一個粗獷的怒吼在混亂中炸響!
數(shù)道矯健如同鬼魅的黑影,手持魚叉和分水刺,如同搏擊風(fēng)浪的怒鯊,猛地從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撲殺出來!精準(zhǔn)地截住了撲向沈硯清的林府護(hù)衛(wèi)!刀叉瞬間絞殺在一起!
“走!”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船幫漢子(老鯊的副手)沖到沈硯清身邊,用身體為她擋住側(cè)面飛來的石塊!
沈硯清沒有絲毫停留,趁著這寶貴的間隙,如同離弦之箭,沖破混亂的人群,終于沖到了那幾座被番商團(tuán)團(tuán)圍住、正遭受猛烈沖擊的四海商行巨型貨棧前!
這里才是混亂的漩渦中心!數(shù)百名紅了眼的番商,正用巨木瘋狂撞擊著貨棧沉重的包鐵大門!門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波斯人、大食人、天竺人、占城人…操著不同的語言,嘶吼著相同的憤怒!
“砸開它!我們的貨在里面!”
“燒了林崇文的老巢!”
“殺光這些黑心的昭國狗!”
群情激憤,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一旦大門被攻破,里面堆積如山的貨物(很可能混雜著燃冰礦樣本)將被哄搶一空,甚至被憤怒的火焰徹底吞噬!所有的線索都將化為灰燼!
沈硯清的心臟狂跳到了極點(diǎn)!她必須在暴亂徹底失控前,分化他們!揭露真相!
她猛地躍上旁邊一堆被推倒的貨箱,濕透的囚衣緊貼在身上,顯得格外單薄,卻在風(fēng)雨中挺直了脊背!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語言天賦凝聚于喉間,用盡全身力氣,朝著下面洶涌的人潮,發(fā)出了石破天驚的吶喊!
聲音沒有借助任何工具,卻如同無形的巨錘,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勢,瞬間壓過了喧囂的風(fēng)雨和混亂的嘶吼!更令人震驚的是,她開口所用的語言,并非昭國官話,而是字正腔圓、帶著波斯西南部法爾斯地區(qū)特有喉音卷舌的——波斯語!
“尤素福!法爾斯勇敢的雄鷹!睜開你的眼睛看看!”沈硯清的聲音如同驚雷,精準(zhǔn)地劈入一個正揮舞著彎刀、滿臉怒容的波斯商人耳中!正是當(dāng)初在碼頭與她因腌魚干誤會起沖突的尤素福!
尤素福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到了高處的沈硯清!這個曾在市舶司前讓他蒙羞又解開誤會的昭國女官?!
“你被欺騙了!被利用了!”沈硯清根本不給他反應(yīng)的時間,語速快如連珠炮,每一個波斯語單詞都清晰無比,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林崇文沒有跑!他就在這貨棧里!他卷走的不是你們的貨款!是你們所有人的命!”她猛地指向貨棧緊閉的大門,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指控,“看看這緊閉的大門!里面藏著的,不是你們的貨物!是‘燃冰礦’!是沾之即死、能讓整片海域變成鬼域的毒礦!林崇文和他的主子,要用你們的憤怒和雙手,毀掉所有證據(jù)!讓你們所有人,成為他們滔天罪行的陪葬!”
“燃冰礦?!”尤素福的臉色瞬間劇變!這個名詞,如同惡魔的低語,瞬間勾起了某些流傳于波斯海商中、關(guān)于禁忌之物的恐怖傳說!他身邊的幾個波斯商人也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沈硯清不給任何人喘息的機(jī)會!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瞬間鎖定了人群中一個穿著華麗、正用天竺語大聲煽動同伴砸門的天竺香料商!
她口中的語言無縫切換!瞬間變成了流利而清晰、帶著南天竺特有婉轉(zhuǎn)腔調(diào)的天竺語!
“納西爾!智慧的香料之王!停止這愚蠢的暴行!”她的聲音如同清泉,卻帶著冰冷的警告,“聽聽你同胞的哭泣!看看那些被點(diǎn)燃的、屬于你們自己的商船!林崇文許諾給你們什么?黃金?香料?他給你們的是死亡!是讓你們親手點(diǎn)燃自己賴以生存的航路!他就在里面,看著你們自相殘殺,看著你們用怒火為他毀滅罪證!打開這扇門,釋放出的不是財富,是吞噬一切的瘟疫!”
那天竺商人納西爾煽動的動作猛地一僵,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和動搖!他下意識地看向周圍燃燒的商船,又看向貨棧緊閉的大門,眼神中充滿了驚疑。
緊接著,沈硯清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動,鎖定了人群中一群手持長柄砍刀、沉默兇狠、正用占城語低聲交流的占城水手!她的語言再次切換!變成了純正而急促、帶著占城西南山地部落特有短促爆裂音節(jié)的占城土語!
“阮雄!大海的勇士!放下你們的刀!”她的聲音帶著一種部落長老般的威嚴(yán)和急迫,“看看你們沾滿同胞鮮血的手!你們在砍向誰?是欺騙你們、把你們當(dāng)?shù)妒沟牧殖缥模窟€是那些和你們一樣被騙、被逼上絕路的可憐人?!林崇文用謊言蒙蔽了你們的眼睛!他真正的敵人不是市舶司!是想要獨(dú)吞‘燃冰礦’巨利、把你們所有人都當(dāng)成螻蟻踩死的海龍宮!你們的刀,應(yīng)該指向那扇門后的毒蛇!而不是指向同樣被欺騙的兄弟!”
占城水手首領(lǐng)阮雄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手中的砍刀微微下垂,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死死盯著貨棧大門,又掃過周圍混亂廝殺的不同番邦人群,臉上露出了掙扎和一絲被點(diǎn)醒的暴怒!“海龍宮”這個名字,如同毒刺,狠狠扎進(jìn)了他的心窩!
沈硯清的三段話,如同三道精準(zhǔn)的閃電,用三種截然不同的語言,狠狠劈入了三個最具影響力的番商群體首領(lǐng)心中!將他們被憤怒蒙蔽的理智,撕開了一道縫隙!將他們共同的敵人,從虛無的“市舶司”和“官商勾結(jié)”,精準(zhǔn)地指向了那扇緊閉大門后的林崇文和“燃冰礦”!
混亂的場面出現(xiàn)了瞬間的凝滯!尤素福的波斯商隊停止了沖擊,驚疑不定地看著貨棧大門。納西爾的天竺商人放下了手中的火把,面面相覷。阮雄的占城水手則握緊了砍刀,兇狠的目光死死鎖定了貨棧大門!其他番商群體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和首領(lǐng)們的遲疑所影響,沖擊的勢頭明顯減弱,叫罵聲中也帶上了困惑和動搖!
分化!成功了第一步!
“妖女!妖言惑眾!殺了她!”混亂中,幾個穿著林府護(hù)衛(wèi)服色、夾雜在番商中的人,發(fā)出了尖銳的嘶吼!他們試圖再次煽動!
“砰——?。?!”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貨棧那扇沉重的包鐵大門,猛地從內(nèi)部被一股巨力轟然撞開!碎裂的木屑和扭曲的鐵皮四散飛濺!
濃烈的沉水香氣混合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類似硝石和硫磺燃燒后的刺鼻氣味,瞬間從洞開的門內(nèi)洶涌而出!
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校瑤纵v蒙著厚重黑布、由健馬拖拽的平板大車,如同沖出地獄的魔物,在數(shù)十名黑衣蒙面、眼神兇狠、手持利刃的護(hù)衛(wèi)簇?fù)硐拢瑥呢洍?nèi)瘋狂地沖了出來!馬蹄踐踏著泥濘的地面,車輪碾過散落的貨物,不顧一切地朝著碼頭外圍、遠(yuǎn)離混亂的方向沖去!
那刺鼻的氣味…是燃冰礦!車上的黑布下,必然是賬冊和礦石樣本!他們要趁亂轉(zhuǎn)移!
“攔住他們!車上就是‘燃冰礦’!是毒礦!是滅族的禍根!”沈硯清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吶喊!這一次,她用的是所有人都能聽懂的、帶著濃重番邦口音的昭國官話!聲音如同泣血的杜鵑,充滿了絕望和警示!
“攔住他們!”尤素福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用波斯語發(fā)出了怒吼!
“奪下毒礦!”納西爾用天竺語尖叫!
“殺——!搶下車!”阮雄的占城語如同野獸咆哮!
剛剛被沈硯清分化、心中充滿被欺騙憤怒的番商首領(lǐng)們,瞬間將矛頭對準(zhǔn)了那幾輛沖出的黑布馬車!他們麾下的商隊護(hù)衛(wèi)和水手,如同被激怒的馬蜂,怒吼著,揮舞著武器,不顧一切地?fù)湎蛄四菐纵v馬車!場面瞬間從圍攻貨棧變成了攔截車隊!混亂升級為更加血腥的爭奪戰(zhàn)!
黑衣護(hù)衛(wèi)們顯然都是海龍宮的精銳殺手,身手狠辣,刀光閃爍間,不斷有撲上來的番商慘叫著倒下!但番商人數(shù)眾多,且被“毒礦”二字徹底點(diǎn)燃了怒火,前仆后繼,悍不畏死!車隊的前進(jìn)速度被硬生生拖慢!
機(jī)會!
沈硯清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不再猶豫,猛地將鯨骨哨再次抵在唇邊!
“嗚——嗚——嗚——!?。 ?/p>
這一次,她吹響的,不再是童謠的韻律!而是阿阮曾吹過的、船幫最高級別的“血海令”!凄厲!尖銳!充滿了同歸于盡的決絕!
哨音如同穿云裂帛的利箭,刺破雨幕!
回應(yīng)她的,不是更多的哨音!
是火!
轟!轟!轟!
幾聲沉悶而巨大的爆炸聲,猛地從碼頭外圍、那幾艘正在燃燒的番邦商船方向傳來!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數(shù)艘船身覆蓋著濕漉漉的茅草、堆滿了熊熊燃燒的干柴和火油桶的小型火船,如同從地獄火海中沖出的復(fù)仇之靈,借著風(fēng)勢和水流,以自殺般的瘋狂速度,從燃燒大船的陰影里猛地沖出!直直地撞向了那幾輛被番商拼死纏住、速度大減的黑布馬車必經(jīng)的棧橋水道!
為首一艘火船的船頭,一個身材矯健、臉上涂著靛藍(lán)油彩的少女身影(并非阿阮,而是她生前的副手),如同火焰中的精靈,一只腳踩在燃燒的船幫上,手中高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正是她點(diǎn)燃了最后的引線!
“船幫——!送你們上路——!”少女凄厲決絕的吶喊在火海中回蕩!
“轟隆隆——?。。 ?/p>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沖天的火光瞬間吞噬了棧橋水道!灼熱的氣浪夾雜著破碎的船板、燃燒的油桶和致命的碎片,如同火山噴發(fā)般橫掃四方!那幾輛試圖沖過棧橋的黑布馬車首當(dāng)其沖!健馬受驚嘶鳴,車輛被巨大的沖擊波掀翻、撕裂!蒙著的黑布被點(diǎn)燃,露出了下面碼放整齊、閃爍著詭異灰白色光澤的礦石和散落的賬簿紙張!
燃冰礦!暴露了!
灼熱的礦石在冰冷的雨水澆打下,瞬間騰起大股大股詭異的、帶著刺鼻甜腥味的藍(lán)色煙霧!煙霧迅速彌漫開來!離得最近的幾個番商和黑衣護(hù)衛(wèi),猝不及防吸入煙霧,立刻發(fā)出凄厲的慘叫,如同被強(qiáng)酸腐蝕般,痛苦地扼住喉嚨倒在地上翻滾,皮膚肉眼可見地泛起灰敗的死氣!
“毒煙!快退!”
“是燃冰礦毒!”
“跑啊——!”
恐怖的景象如同冰冷的死亡宣告,瞬間擊潰了所有人的意志!無論是憤怒的番商,還是兇狠的海龍宮殺手,都被這觸目驚心的死亡毒煙嚇得魂飛魄散!混亂的爭奪瞬間變成了驚恐的潰逃!人群如同炸窩的馬蜂,哭喊著、推搡著,不顧一切地遠(yuǎn)離那片升騰著藍(lán)色死霧的棧橋!
混亂達(dá)到了頂點(diǎn)!卻也暫時遏制了黑布馬車的轉(zhuǎn)移!
沈硯清站在高高的貨箱上,風(fēng)雨抽打著她的身體,火光映照著她蒼白而沉靜的臉。她看著那片升騰的藍(lán)色毒霧和潰散的人潮,眼中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父親海圖銅符冰冷的觸感緊貼著她的心口。
阻止了轉(zhuǎn)移…只是第一步。
更大的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