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走……”
沙啞,脆弱,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于乞求的依賴。
蘇錦繡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只被他死死攥住的手,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電流擊中,傳來一陣陣酥麻的戰栗。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沒有了醒著時候的冰冷、殺伐與戒備,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個在噩夢中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本能地、固執地,抓住身邊那唯一的一絲溫暖與光明。
這……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讓她一度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戰神秦王嗎?
蘇錦繡的心,亂了。
那句原本已經涌到嘴邊的、帶著怒意的呵斥,就這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再也說不出口。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稍一用力,那只鐵鉗般的大手便攥得更緊,仿佛生怕她會就此消失。
最終,她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放棄了掙扎。
算了。
就當是……日行一善,安撫一下這個剛剛從鬼門關被她拉回來的、脾氣古怪的“合作伙伴”吧。
這一夜,注定是蘇錦繡穿越以來,過得最漫長、也最煎熬的一夜。
她不敢睡,也睡不著。
蕭珩的高燒,如同潮水一般,時退時進。
他時而陷入深度昏迷,眉頭緊鎖,似乎在與夢中的千軍萬馬廝殺;時而又會發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身體因為劇痛而蜷縮起來,像一只受傷的猛獸。
而自始至終,他那只手,都未曾松開過她。
蘇錦繡只能保持著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手被他攥著,另一只手則要不停地為他更換浸濕的絲綢,為他物理降溫。
好幾次,她都累得幾近虛脫,眼皮重若千斤,可只要稍一分神,手腕上那驟然收緊的力道,便會立刻將她驚醒。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在昏迷中,究竟把她當成了誰。
是他的親人?還是他心中某個重要的人?
昏暗的地宮中,只有那盞從陪葬品里找出來的長明燈,散發著微弱而溫暖的光。
燈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副詭異而又帶著幾分溫馨的畫面。
不知過了多久,當天邊那道從斷龍石縫隙中透進來的光,由灰白轉為明亮時,蕭珩那驚人的體溫,終于,在金線蓮的藥效和她一夜不眠的照料下,緩緩地退了下去。
他的呼吸,變得平穩而綿長。
那張一直緊繃著的俊臉,也終于舒展開來,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沉靜。
蘇錦繡看著他安睡的側顏,那顆懸了一夜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憊,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靠在冰冷的棺槨邊緣,就這么沉沉地睡了過去。
……
蕭珩的意識,是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緩緩蘇醒的。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場九死一生的背叛之中。利刃入體的冰冷,親信慘死的悲嚎,以及那雙他最信任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冰冷的殺意。
他墜入了無邊的冰冷與黑暗,身體里的力氣和溫度,都在一點點地流失。
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就此沉淪時,一抹微涼的、帶著淡淡清香的觸感,卻忽然貼上了他的額頭。
那抹微涼,像是一汪甘泉,瞬間澆熄了他五臟六腑的灼痛。
他想抓住那抹涼意,卻怎么也抓不住。
他開始焦躁,開始恐懼。
直到,一只柔軟而溫暖的小手,被他牢牢地攥住。
那只手,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將他從那片血腥的噩夢中,一點一點地,拉了回來。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地宮那高聳的、雕刻著繁復紋路的穹頂。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讓蕭珩那雙深邃的鳳眸,瞬間恢復了往日的清明與銳利。
他動了動,試圖坐起來,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卻猛地從胸口傳來,讓他不由得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傷口,依舊在疼。
但那種仿佛要將他神智都燒毀的灼熱感,卻已經退去了。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隨即,瞳孔驟然一縮。
自己身上那件染血的中衣,不知何時,已經被人解開,松松垮垮地敞著,露出了大半個胸膛。而他左胸那處致命的劍傷上,竟然敷著一團綠色的、看起來黏糊糊的草藥泥?
傷口處,傳來一陣陣清涼的痛感。
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瞬間鎖定在了不遠處。
那個女人。
她正靠在自己的棺材邊,蜷縮著身子,睡得正熟。一頭青絲散亂地披在肩上,巴掌大的小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疲憊。眼下,是兩道淡淡的青影。就連睡著了,她的眉頭,也依舊微微地蹙著,似乎睡得并不安穩。
而她的右手,正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姿勢,垂落在身側。
那只手……
蕭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的手,依舊保持著一個緊緊攥握的姿勢。
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般,猛地涌入他的腦海。
那抹清涼的觸感……那只柔軟的小手……那聲被他自己都忽略了的、脆弱的低喃……
轟——!
蕭珩的整張俊臉,瞬間漲得通紅!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羞窘與惱怒的情緒,如同火山爆發一般,直沖他的天靈蓋!
他,大夏王朝殺伐決斷、威震天下的秦王蕭珩,竟然在一個女人面前,露出了那般脆弱不堪的姿態?甚至還像個三歲孩童一樣,拉著人家的手不放?
奇恥大辱!
這簡直是比戰死沙場,還要讓他感到難堪的奇恥大辱!
那股惱羞成怒的情緒,瞬間壓倒了一切。他眼中的清明與理智,被一層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所取代。
他試著想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因為攥得太久,手指都有些僵硬。這個發現,更是讓他羞惱交加。他用了些力氣,才終于將那只手松開。
“醒醒!”
他用一種極其冰冷、不帶絲毫感情的語調,呵斥道。
蘇錦繡睡得正沉,猛地被這聲呵斥驚醒,身體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就坐直了身體。
“怎么了?是不是那些蟲子又……”
她一邊說著,一邊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可當她看清眼前那張熟悉的、卻又寫滿了“生人勿-近”的冰山臉時,她的話,戛然而止。
他醒了?
蘇錦繡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是徹底放下了。她動了動自己那只早已被攥得麻木的手,扯了扯嘴角,剛想說句“你醒了就好”之類的客套話。
可還沒等她開口,一句冰冷得仿佛能掉出冰渣子的話,便迎面砸了過來。
“誰準你碰本王的?”
蕭珩的目光,如同兩把鋒利的冰刀,死死地剜在她的身上,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
蘇錦繡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什么?誰準她碰他?
她辛辛苦苦、一夜沒睡地照顧他,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結果,他醒來之后的第一句話,不是感謝,而是質問?
一股無名的怒火,“蹭”的一下,就從蘇錦繡的心底里冒了出來!
好心當成驢肝肺!
農夫與蛇!
白眼狼!
一瞬間,無數個罵人的詞語,在她腦海中翻滾。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想要一拳打在他那張俊臉上的沖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哦?是嗎?那敢問王爺,是誰燒得跟個火炭似的,人事不省,還死皮賴臉地拉著我的手,求我別走的?”
她故意將“求我別走”四個字,咬得極重。
果然,蕭珩那張本就冰冷的臉,瞬間黑了!
“你胡說!”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反駁,聲音里,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心虛。
“我胡說?”蘇錦繡冷笑一聲,舉起了自己那只被他攥了一夜,此刻依舊還留著幾道清晰紅痕的手腕,“那王爺您給解釋解釋,這是怎么回事?難不成是我半夜夢游,非要往您這尊大佛手上貼不成?”
“我……”
蕭珩被她堵得啞口無言,一張俊臉,青白交加,精彩紛呈。他想反駁,可夢中那清晰的觸感,卻讓他無法理直氣壯地說出否認的話。
最終,所有的羞惱,都化作了一句色厲內荏的呵斥。
“放肆!本王乃是千金之軀,豈是你可以隨意觸碰和議論的!”
他試圖用身份和地位,來壓下這讓他無比難堪的場面。
可蘇錦繡,偏偏就不吃他這一套。
“千金之軀?”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敞開的、布滿傷疤的胸膛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他那張黑如鍋底的俊臉上,嗤笑一聲。
“王爺,您是不是忘了?若不是我這個‘身份卑賤’的陪葬品,您這‘千金之軀’,現在恐怕早就涼透了,正忙著跟閻王爺喝茶聊天呢!”
“你!”
蕭珩被她這番搶白,氣得胸口一陣劇烈起伏,瞬間牽動了傷口,劇痛襲來,他不由得悶哼一聲,臉色又白了幾分。
蘇錦繡見狀,心中的怒氣,也消散了幾分。
算了。
跟一個剛剛大病初愈、腦子明顯還有點不清醒的傷患計較,顯得她太沒品了。
而且,現在也不是內訌的時候。
“行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地面坐下,淡淡地說道:“爭這些沒用的口舌之快沒意義。你能醒過來,對我們兩個都好。至少,我不用再費心費力地照顧一個隨時可能斷氣的累贅。”
“累贅?”蕭珩瞇起了眼,危險的氣息再度彌漫開來。
“難道不是嗎?”蘇錦繡毫不示弱地回視他,“若不是王爺您突然倒下,我們說不定已經在那條密道里,找到了真正的生路。現在,洞口被堵,你又傷上加傷,我們被困在這里的局面,比之前更糟了。”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蕭珩的怒火,也讓他不得不正視眼下嚴峻的現實。
他沉默了。
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地宮內,陷入了一場尷尬而微妙的僵局。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一個坐在地上,揉著發酸的手腕;一個靠在棺槨上,壓抑著傷口的劇痛和心中的窘迫。
過了許久,還是蘇錦繡先打破了這片寂靜。
她站起身,開始在那些陪葬的箱籠里翻找起來。
“你做什么?”蕭珩的聲音依舊冰冷,但戒備之意卻淡了些。
“找吃的,找喝的。”蘇錦繡頭也不回地答道,“你傷得這么重,要想恢復,就必須補充能量和水分。總不能指望靠西北風活下去吧?”
她的動作很麻利,很快便從一口箱子里翻出了一只密封完好的酒壇,又在另一口箱子底,找到了一些用油紙包著的、作為祭品的干硬點心。
她抱著東西,走到蕭珩面前,將酒壇和點心往地上一放。
“喏,只有這些。湊合一下吧。”
蕭珩看著地上那幾塊干巴巴的點心,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他身為親王,何曾吃過這種東西。
蘇錦繡看他那副嫌棄的模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怎么?秦王殿下還想在這里吃山珍海味不成?有的吃就不錯了。愛吃不吃。”
說完,她自己拿起一塊點心,用力地掰開,塞進嘴里。
點心又干又硬,剌得她嗓子疼,但她還是面不改色地一點點往下咽。
蕭珩看著她那副毫無形象的吃相,又看了看地上的點心,最終,還是沉默著,拿起了一塊。
他需要活下去。
為了復仇,為了那些枉死的親信,他必須活下去。
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吃著東西,氣氛依舊僵硬,卻似乎比剛才,多了那么一絲煙火氣。
吃完東西,蘇錦繡將那壇酒打開,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間飄散開來。
她自己沒有喝,而是撕下衣擺的一角,浸了酒,走到蕭珩面前。
“干什么?”蕭珩立刻警惕地看著她。
“給你清理傷口。不然你還想讓它繼續發炎化膿嗎?”蘇錦繡沒好氣地說道,“放心,這次不碰你‘千金之軀’的皮膚,只給你換藥,總行了吧?”
蕭珩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蘇錦繡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已經干涸的藥泥,用浸了酒的布,仔細地為他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跡和污垢。
烈酒觸碰到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蕭珩的身體,猛地一僵,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跳,卻硬是咬著牙,一聲未吭。
蘇錦繡的動作,不由得放得更輕了些。
昏暗的燈光下,兩人離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細微的絨毛,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血腥、藥草和淡淡龍涎香的、獨特的男人氣息。
她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而蕭珩,也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著這個女人。
她很專注,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狡黠和銳利的眼睛,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都柔和了許多。
氣氛,再次變得微妙起來。
“好了。”
蘇錦繡重新為他敷上新的藥泥,迅速地退開,仿佛他是什么燙手的山芋。
“你先休息吧,恢復體力要緊。”她說完,便自顧自地走到了主墓室的另一頭,開始打量起那些巨大的壁畫,以此來掩飾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
她需要找點事情做,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蕭珩看著她的背影,目光復雜。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傷口的疼痛和身體的虛弱,讓他暫時無法思考太過復雜的事情。他閉上眼,開始運功調息,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恢復著自己的力量。
而蘇錦繡,則將自己完全沉浸在了那些壁畫之中。
這些壁畫,雕刻得確實精美絕倫,栩栩如生。她一面墻一面墻地看過去,從“漠北之戰”的鐵馬冰河,到“南江水戰”的百舸爭流。
她看不懂其中的兵法與謀略,卻能從那些精細的線條中,感受到一種宏大的、磅礴的氣勢。
只是……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些畫,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可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她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
時間,就在這一個運功療傷,一個默默研究的詭異和平中,緩緩流逝。
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條生路,究竟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