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的意識，是從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疲憊中，被一縷極其微弱的、卻又頑強不滅的暖意，硬生生拉回來的。
他感覺自己，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那刻骨的仇恨，也忘記了那瀕死的劇痛。
身體，依舊沉重得不似自己的。
可胸口和肩膀那兩處原本足以致命的傷口，那股仿佛要將他靈魂都灼穿的劇痛，卻已經(jīng)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的、酸脹的、帶著一絲絲清涼的鈍痛。
而那股盤踞在他經(jīng)脈之中、霸道無比的“烏頭之王”劇毒，也像是被某種更加強大的力量，強行鎮(zhèn)壓了下去，只剩下一些微弱的殘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徒勞地沖撞著。
他還活著。
這個認(rèn)知，讓他那雙緊閉了不知多久的眼皮，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那雙深邃的鳳眸。
入眼的，不是地獄的業(yè)火，也不是九幽的黑暗。
而是一片由無數(shù)根粗壯的、青翠的藤蔓，交織而成的、巨大的穹頂。
以及，從藤蔓的縫隙之中，透進(jìn)來的、點點璀璨的星光。
更有點點幽藍(lán)色的熒光，從那些藤蔓上寄生的、奇異的菌類上散發(fā)出來，將這片懸于半空之中的小小世界，映照得如夢似幻。
他這是……在哪里？
蕭珩的記憶，像是生了銹的齒輪，開始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起來。
他想起了那支淬毒的羽箭，想起了自己奮不顧身的撲救，想起了墜入深淵前，那霸道而絕望的一吻……
以及，昏迷之中，那股渡入他口中的、混合著血腥與苦澀的、救命的藥泥……
還有……那深入骨髓的、被利刃一寸寸切割血肉的劇痛！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下意識地，便想坐起來?？缮砸粍訌?，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便從他左肩的傷口處傳來，讓他不由得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冷汗。
他低下頭，瞳孔驟然一縮。
只見他左肩之上，那支本該貫穿了他整個肩胛骨的毒箭，已經(jīng)……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包扎得極其粗糙、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丑陋的、卻又無比牢固的白色布條。
布條，已經(jīng)被鮮血和烏黑的毒血，浸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可在那布條之下，卻有一股清涼的、帶著草木氣息的藥力，正源源不斷地，滲透進(jìn)他的血肉之中，與那殘存的劇毒，做著頑強的抗?fàn)帯?/p>
是她……
是她救了自己！
蕭珩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在一瞬間，便鎖定了那個正靜靜地躺在他身旁，早已人事不知的身影。
蘇錦繡。
她就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蜷縮著身子，像一只受了傷的、尋求溫暖的貓兒。
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狡黠、幾分靈動、幾分倔強的巴掌大的小臉，此刻，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同最上等的、透明的宣紙。
她的嘴唇，因為沾染了他烏黑的毒血，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驚的青紫色，干裂起皮。
她那身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更是被兩人的鮮血，徹底染遍，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尤其是她的后背，一道被鐵鏈抽出的、深可見骨的傷痕，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她看起來，比他這個身中劇毒的人，還要凄慘，還要狼狽。
可即便是陷入了深度昏迷，她的眉頭，也依舊緊緊地蹙著。而她那只早已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依舊保持著一個緊緊攥握的姿舍，仿佛在守護(hù)著什么絕世的珍寶。
蕭珩知道，她攥著的，是那株被她用命換來的、救命的半夏。
轟——！
所有的記憶，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轟然涌入蕭珩的腦海！
他想起了她為他吸出毒血時，那沒有絲毫猶豫的、決絕的側(cè)臉。
想起了她用那雙本該穿針引線、創(chuàng)造美好的手，握住冰冷的匕首，為他割肉取箭時，那隱忍的、落在他臉頰之上的、滾燙的清淚。
想起了她在他耳邊，用那種帶著哭腔、卻又惡狠狠的語調(diào)，威脅他“不準(zhǔn)死”的、霸道的溫柔。
這個女人……
這個傻女人！
她難道不知道，用嘴吸毒，她自己也會中毒嗎！
她難道不知道，她的傷，也同樣致命嗎！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不計后果地，用她自己的命，來換他的命！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無盡的心痛、滔天的憤怒，以及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的、名為“后怕”的情緒，如同最洶涌的巖漿，瞬間沖垮了他心中，那座由冰冷和理智筑起的高墻！
他那顆早已被鮮血和背叛浸泡得堅如磐石的心臟，在這一刻，被狠狠地，撞得支離破碎。
他伸出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青筋暴起的大手，在空中，微微地顫抖著。
他想去摸一摸她的臉，想為她拭去嘴角的血污。
可他的手，在即將觸碰到她那冰涼的、蒼白的臉頰時，卻又猛地，停住了。
他不敢。
他怕自己這雙沾滿了鮮血和殺戮的手，會弄臟了她。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雙深邃的鳳眸之中，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殺伐，所有的戒備，盡數(sh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如山般厚重，如海般深沉的憐惜與珍視。
從今往后，這條命，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
也是她的。
他緩緩地，收回手，強撐著那劇痛無比的身體，掙扎著，坐了起來。
他必須做點什么。
他不能讓她，就這么死在這里。
他低下頭，仔細(xì)地檢查著自己的傷口。包扎的手法，很粗糙，很業(yè)余。可那打結(jié)的方式，卻異常的牢固，帶著一種屬于設(shè)計師的、偏執(zhí)的嚴(yán)謹(jǐn)。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他發(fā)現(xiàn)，那些殘存在他體內(nèi)的、屬于“烏頭之王”的劇毒，正在被一股奇異的、溫和的藥力，緩緩地中和、化解。
是半夏的藥性。
不。
不僅僅是半夏。
蕭珩的目光，落在了蘇錦繡那依舊殘留著血跡的、青紫的唇上。
他想起了，她為他渡藥時，那股混雜在苦澀藥泥之中的、獨特的、屬于她的津液與鮮血……
是她的血！
是她的血，與半夏的藥性，融合在了一起，才產(chǎn)生了這種近乎于奇跡的、強大的解毒效果！
這個認(rèn)知，讓蕭珩的心，再次，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不再猶豫。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株被蘇錦繡死死攥在手中的、早已被兩人的鮮血浸透的半夏，輕輕地，取了出來。
他將那株仙草，放在自己的嘴里，仔細(xì)地，用自己所剩無幾的津液，將其濕潤、軟化。
然后，他低下頭，用一種近乎于朝圣的、無比虔誠的姿態(tài)，將自己的唇，輕輕地，貼上了她那冰冷的、干裂的唇瓣。
他將那帶著他體溫的、蘊含著強大藥力的津液，一點一點地，渡入了她的口中。
做完這一切，他又撕下了自己身上，那唯一還算干凈的里衣布料，仔仔細(xì)細(xì)地，為她擦拭著臉上的血污。
他的動作，很笨拙，很僵硬。
卻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與耐心。
仿佛，他手中捧著的，是這世間，最易碎的、獨一無二的珍寶。
時間，就在這片搖搖欲墜的、懸于半空的藤網(wǎng)之上，在這片如夢似幻的、由熒光點亮的靜謐世界里，緩緩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蘇錦繡那長而翹的睫毛，終于，微微地，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