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四月十七日晚，李加于家中割腕自殺。”

六個月前……

“向風”酒吧

阿K擦著吧臺，瞥見李加像沒骨頭似的歪在掉漆的高腳凳上，灰色衛衣領口微敞，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鎖骨。

單肩包拉鏈沒拉緊，一本《犯罪刑偵學》露出封皮。

“李加？”阿K提高嗓門，“你們警大今天放假？這么閑跑我這兒？”

李加懶洋洋掀起眼皮，手指繞著耳機線。“嗯，找人。”他目光打量，在攢動的人群里掃視，尤其在女孩子身上停留的更久。

“嘖，開春了？”阿K壞笑著推過去一小杯莫吉托。

李加抿了一口，薄荷的清涼混著朗姆酒的灼燒感滑進喉嚨。

“滾蛋。約了網友，五點半。”他看了眼表，“六點二十了……不會出什么事吧？”

“長啥樣啊？哥們幫你瞅瞅。”阿K繞過吧臺湊過來。

“沒見過。”

“沒見過？！”阿K激動的差點跳起來，“網戀奔現啊？”

李加作勢要踹他：“你小聲點，是網友！純的！”

“行行行，網友。”阿K憋著笑，“那你總得知道人家穿啥吧？”

“白裙子。”李加眼神掃過舞池，五顏六色晃得眼暈。忽然，卡座角落里一抹素白吸引住了李加的視線。

——一個穿白裙的女孩，抱著幾本書，安靜得格格不入。

李加幾步跨過去，在她對面坐下，打了個響指：“Hello，小妹妹，一個人？”

女孩被這么一搭訕，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兔子，瞳孔里全是慌亂：“你……你是誰？”

李加身體前傾，帶著打趣：“不認識我？那你來這兒干嘛？”他靠得太近，女孩嚇得“騰”地站起，書差點掉地上。“我……找人，別……過來！”她轉身就要逃。

李加下意識一把拽住她的書包帶子，幾乎是拎小雞似的把人從嘈雜的酒吧拽到了門外。

慌亂間，差點撞上另一個正往里走的白裙女生。三人狼狽對視，匆匆道歉。

酒吧外，涼風習習。

李加看著眼前這個落落大方的白裙女生，又看看手里那個嚇得發抖的“小白兔”，心里咯噔一下。“你們……誰是‘息燭’？”

背書包的女孩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匆匆消失在暮色里。

留下的女生噗嗤笑了出來，大大咧咧說道：“‘勵志成為史上第一PM’？就你這眼神還當警察？”她指著李加剛才拽走的女孩消失的方向，“還不趕緊追？看把人家嚇的，魂兒都沒了吧？”

李加尷尬地撓頭：“……我回頭一定道歉，先進去說？”

“還史上第一PM呢，”陳蓓蓓笑得毫不留情，“先把人認清楚吧，哈哈哈……”

這時，她口袋里的手機輕輕一震，屏幕亮起，顯示著一條簡短的銀行入賬通知。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迅速按熄了屏幕，笑容依舊明媚。

*

二人分開時，天色漸晚。陳蓓蓓那句“把人家魂兒都嚇沒了”在李加耳邊揮之不去。

鬼使神差地，李加繞到了離酒吧不遠的小公園。

長椅上，那抹熟悉的白色安靜地坐著，低頭看著膝上的書。路燈昏黃的光籠著她，側臉蒼白。

李加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嗨，又見面了。下午……對不起啊。”

女孩身體微僵，輕輕點了點頭，視線沒離開書頁。

李加看到她放在旁邊的另一本書，封面是古舊的《聊齋志異》。他心頭微動：“能看看嗎？”

女孩又點了點頭，依舊專注，似乎并沒有把下午的事放在心上。

李加拿起那本《聊齋》，翻開扉頁。娟秀的三個字靜靜躺在那里：

“向小園”

他無聲地念了一遍，目光落回身邊安靜閱讀的少女身上。夜色溫柔，將她單薄的身影包裹。晚風吹過，書頁輕輕翻動，仿佛某種不祥的讖語。

“阿嚏！”或許是十月份的天氣太過于反復無常，小園難受的抽了抽鼻子。

李加見狀想起自己還有一件外套在包里，剛取出來想給女孩披上，女孩站起身來，對著李加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公園。

李加感到女孩對他的冷漠與疏離，嘆了口氣。

他將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在公園坐了半小時，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此時，原本應該離開的向小園從不遠處走出來，巴掌大的小臉絲毫不見之前的拘謹與膽怯，此刻的她面無表情，讓人看不出喜怒。

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呦，魚…上鉤了呢。”

……

*

九點半，李加踩著點沖進警校宿舍樓大門，管理員毛大爺的鑰匙串嘩啦作響。

“又卡點！再回來這么晚就不給你小子留門了。”看到匆忙回寢的李加，大爺笑著說。

李加咧嘴一笑，閃身上樓，推開409的門。

宿舍空無一人。

他換了鞋，兜里的5s就響了。

“喂？”

“臭小子！今天一天電話都不打？”師傅金巖的聲音洪亮慈祥帶著笑意。

李加心頭一暖。

金巖，平城公安局副局長，他的師傅，還有一年打算退休。“師傅我錯了，我這回剛回宿舍，今天放松了下。”他拖過椅子坐下。

“放松好！別總看那些刑偵小說，大四了，該有點自己的休閑生活了，年輕人嘛。”金巖笑聲爽朗。

“師傅，”李加頓了頓，“您……真打算退了？不再想想了？”

“退！不退留著過年？”金巖語氣輕松，“退了也時時刻刻盯著你！別想著偷懶！”

李加故意嘆氣：“行吧，以后有我口吃的，洗碗活兒絕對給您老留著。”

“滾蛋！話費貴，掛了！好好學習，還等著你接我班呢！”

“喲，副局長位子真舍得？”李加貧嘴。

“想得美！嘟…嘟…嘟…”忙音響起。

李加摁滅手機。

想起那個與師傅初見的那天，師傅點頭和他父母說，“這孩子看著倒是個機靈的，眼里有光，報警校絕不屈才，鄙人任職平城公安局，如若你們不嫌棄，我膝下無子無孫，愿意替你們領著他，教著他，直到他成為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

夜里卻難得失眠，閉上眼，白天那個怯生生的女孩的臉就晃出來。他煩躁翻身，用被子蒙住頭。

明天還得趕早體檢。

*

“李加，我是壞人，壞人是不需要好下場的…”

夢里素白人影模糊，李加伸手去抓，指尖穿過虛無。那人影義無反顧向前。李加嘶喊：“不要——”

他猛地坐起，一身冷汗。摸出手機。

——4:52。

他長舒一口氣，重重躺下，這什么怪夢？稀里糊涂的。

四小時后，平城醫院體檢處。

折騰到中午，李加拿著報告單往外走。心理科候診區，一個垂著頭的熟悉身影讓他停了下來。

“張清淮？”

長椅上的人抬頭，驚訝：“李加？你怎么在這兒？”

李加晃報告袋：“警校體檢。倒是你，”他挑眉，“搞上心理問題了？”

張清淮苦笑，示意他坐：“陪我小妹。她重度自閉，我媽讓復查。”

“妹妹？”李加詫異，“哪來的？撿的？”

“我爸那邊的，之前跟他住。我爸幾個月前心梗走了，我媽才接回來，才發現……”張清淮嘆氣，“情況很糟，和我這個哥也不怎么說話。”

診室門開，護士探頭：“向小園家屬？診療已經結束，這是報告單。”

李加心頭一跳：“向小園？你妹子叫向小園？”張清淮點頭。李加腦中閃過昨天酒吧門口那抹倉惶的身影，愧疚涌上心頭。他也湊近看報告。

【平城醫院自閉癥診斷報告

姓名：向小園

年齡：19歲

性別：女

核心癥狀

-社交障礙：無眼神接觸，回避互動

-語言缺失：交流性語言缺乏，重復性語言

-刻板行為：長時間旋轉物體，路線固定，抗拒改變，偏好妖狐鬼怪類書籍

-感官敏感：抗拒觸碰，噪音反應異常

評估結果

-ABC量表：78分（重度）

-CARS量表：39分（重度）

診斷結論

重度自閉癥譜系障礙（ICD-116A02.0）

建議

1.行為訓練+圖片溝通系統（PECS）

2.嚴格保持規律，配備防撞，降噪裝備

3.需家屬進行監護支持

醫師：孫敏華】

李加一怔，昨天只覺她太膽小內向，從來沒想過竟然是生病了。

這時，向小園低頭走出診室。看到張清淮身邊的李加，她瞳孔驟縮，像貓兒似的躲到哥哥身后，渾身緊繃，眼神充滿戒備。

張清淮見狀立刻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把李加拉遠幾步。李加幾句話講清楚了昨天的烏龍。

“我不管你怎么認識的，”張清淮正色，壓低聲音，“離她遠點。她受不了刺激。”

“明白。”李加點頭。

兩人走回。李加忍不住偏頭看她。小小的個子，皮膚白凈，睫毛黑而長，帶著自然的卷翹，一雙杏眼瞧任何人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向小園似乎感覺到他的目光，頭垂得更低。幾秒后，才極快地抬眼掃了他一下。

——李加很白，穿著昨天見到過的那身灰色衛衣，左袖卷起，露出凸起的腕骨。

似乎是注意到了小姑娘打量的目光，李加眉梢一挑，臉上染上更甚笑意，故意拖長調子：“喲，小園妹妹是覺得我比你哥帥？”

向小園先是一愣，點了下頭，遲疑了下，又搖了搖頭，咬住下唇又松開，手指絞著衣角。

張清淮沒好氣地瞪了李加一眼。手機突然響起。接完電話，他一臉焦急的模樣。

“兄弟，幫個忙！”張清淮抓住李加胳膊，“我女朋友出急事了，我必須過去，我父母這會都不在平城，你幫我照看小園一陣，就一陣，有時間請你吃大餐！”

“……行吧，趕緊。”李加松口。

張清淮匆匆對向小園低聲交代：“小園乖，跟這個哥哥待一會兒，哥馬上回來。”他指指李加，又強調，“別怕，哥哥很快回來。”說完快步跑開。

走廊安靜下來。李加沉默地站著，想等著女孩先開口。

過了近一分鐘，衣角被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拽了一下。向小園抬起頭，那雙杏眼里還殘留著怯意，聲音細弱：“我餓了……吃飯……”

李加看著她乖巧的神情，放軟聲音：“叫聲‘李加哥哥’，就帶你去吃。”

向小園遲疑著，睫毛顫動，小聲囁嚅：“李…李加哥哥……我…我想吃東西……可以嗎……”聲音糯軟，帶著小心翼翼的請求。

“想吃什么？”李加問。

“肉松小貝。”她小聲但清晰地吐出四個字。

“肉松……小貝？”李加挑眉，這名字聽著稀奇，“行，妹妹想吃，管它是什么，哥帶你去買，知道路嗎？”

“嗯”

公交站臺。向小園安靜地坐在長椅上，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頭，目光低垂。旁邊，李加站在她身邊一起等車，陽光落在他白皙干凈的臉上。

在李加閉眼小憩的時候，向小園緩緩抬起眼。

那雙杏眼里怯懦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冷漠的平靜。她側過頭，目光在李加毫無防備的睡顏上停留片刻。

——我很厲害吧？比你師傅……演得還好呢。

*

那天，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李加緊繃的側臉。他緊抿著唇，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內容，苦澀自心底蔓延，他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悲哀還是仇恨。最終，一滴淚悄然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