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權弘業指間的骨粉尚未落盡,東方淮竹已疾步上前。
“別動!”她素手扣住他腕脈,純質陽炎的金焰凝成細絲,瞬息探入他因捏碎骨笛而冰寒刺骨的經脈。那黑狐尖嘯的余音仿佛實質的毒刺,在弘業經絡中橫沖直撞,激得他丹田內蟄伏的青鸞劍意再次躁動。
“陰蝕寒氣,混著…怨念?”淮竹眉心緊蹙,指尖金焰陡然轉為凝滯的白霜狀焰氣。這并非她所習的純質陽炎,倒像是醫典中記載的、已失傳的“凈蓮心火”雛形。
弘業反手握住她探查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絕地壓下她指尖火焰。“無妨。”他聲音沙啞,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死死盯在金人鳳消失的那片竹海深處,“這點怨氣,還亂不了我的心。”
他攤開手掌,殘余的骨粉中,一片指甲蓋大小、邊緣銳利的森白骨片靜靜躺著,未被碾碎。骨片表面天然生著一圈圈詭異的螺紋,觸手冰涼,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正是黑狐怨氣的源頭。
“師兄送的‘禮’,果然夠重。”弘業冷笑,指尖劍氣吞吐,欲將這最后一片也碾為齏粉。
“等等!”淮竹急聲制止。她迅速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將那枚骨片拈起,包裹收好。素帕一角繡著的夕霧花,在觸及骨片時,花瓣紋路竟微微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青光。“此物蘊含的怨氣極陰極純,非尋常法器能存。金人鳳背后,恐怕不止黑狐那么簡單。”她抬眸,眼中是醫者特有的冷靜與洞察,“我需要它做引子,研究解法。九幽蛇毒的解藥,他給,我要;他不給,我也要煉。”
弘業凝視著她眼中跳動的火焰——那是對未知毒物的探究欲,更是護他周全的決絕。前世,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耗盡最后一滴靈血為他續命。他胸腔深處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苦情預判的幻象碎片再次涌現:淮竹白發枯槁,指尖顫抖地描摹他沉睡的眉眼…
“淮竹。”他忽然喚她,聲音低沉而鄭重,“若有一日,需以你性命換我活路…”
“那我便換。”她答得斬釘截鐵,素手撫上他緊握的拳,將他因捏骨而凍得發白的指節一根根掰開,將自己的溫暖渡過去。“但在此之前,弘業,”她望進他翻涌著血色記憶的眼,“我們一起,斬斷那‘需換’的源頭。”
竹風穿過亭廊,帶著夜露的濕意。淮竹指尖金焰重新燃起,這次卻異常穩定,帶著溫和的暖意,驅散他掌心的冰寒。那絲奇異的白霜狀焰氣在她指尖一閃而沒。
弘業閉了閉眼,將翻騰的戾氣與心痛強行壓下。再睜眼時,只剩一片沉凝的冰海。“好。先解眼前毒局。蛇毒解藥,他必須三日內交出。但不可全信。夕霧花…你藥圃里新開的那幾株,或許用得上。”
淮竹眸光微動:“夕霧花性寒清苦,中和火毒有奇效。我正打算以此為主藥,配一劑‘清脈散’,以防萬一。你如何知道它新開了?”她藥圃中那幾株異種夕霧花,昨日才初綻,連貼身侍女都未察覺。
“夢中所見。”弘業含糊帶過,目光落在她腕上那道新愈的劍痕,“你的傷…”那道疤痕,在預判的幻象里,最終化為吞噬她生機的黑紋。
淮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輕輕拉起袖口:“無礙,皮外傷罷了。倒是你,劍心不穩,又強行動用劍氣,需靜養。”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今夜,我守著你。”
不是詢問,是陳述。
弘業沒有拒絕。他知道,此刻唯有她的氣息與笛音,能暫時安撫他識海中那些尖嘯的血色碎片。
夜,深沉如墨。
王權世家主院寢室內,燭火只留了墻角一盞,暈開昏黃的光圈。弘業盤膝坐于榻上,雙目緊閉,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經脈中,青鸞劍意與殘余的陰蝕怨氣如同兩條絞殺的惡龍,每一次沖撞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丹田氣海翻騰不休,仿佛隨時會炸開。
東方淮竹坐在他身側三尺外的蒲團上,膝上橫著那支翠綠竹笛。她并未立刻吹奏,而是閉目凝神,指尖在金焰包裹下,反復灼燒著白日里收集的那片森白骨片。
嗤…嗤…
骨片在金焰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鳴,一縷縷極淡的黑氣被強行逼出,又在金焰中化為烏有。淮竹的指尖微微顫抖,每一次黑氣被煉化,她臉色便蒼白一分,但眼神卻愈發專注明亮。她在解析,在記錄,在對抗這從未見過的怨毒。
“唔…”弘業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顫,周身逸散的劍氣不受控制地切割空氣,在昂貴的鮫綃帳幔上留下數道裂口。
淮竹倏然睜眼,竹笛已貼上唇邊。
清越的宮調,如初春融化的雪水,帶著夕霧花特有的清苦涼意,潺潺流淌而出。笛音并不激昂,卻奇異地穿透了弘業識海中黑狐的尖嘯與劍氣的嘶鳴。那旋律仿佛帶著某種凈化的力量,絲絲縷縷纏繞上他暴走的劍意青鸞。
識海中,狂躁的青鸞虛影在笛音的安撫下,赤紅的眼眸漸漸褪去戾氣,巨大的羽翼緩緩收斂,不再橫沖直撞。那些翻騰的血色記憶碎片,在清冷的笛音中,仿佛被暫時凍結、隔絕。
弘業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引導著那被安撫的劍意,如馴服奔涌的洪流,一點點重新納入丹田氣海。然而,就在他心神稍懈的瞬間——
苦情預判!
毫無征兆地,一幅畫面蠻橫地撞入腦海:
陰暗的藥房角落,一個鬼祟的身影(正是白日送藥的仆役!)顫抖著將一小包粉末倒進煎煮夕霧花的藥罐!罐中碧綠的藥汁瞬間翻涌起詭異的紫色泡沫!緊接著,畫面跳轉,淮竹端著那碗藥走近,關切地遞到他唇邊…
“噗——!”弘業再次噴出一口鮮血,比上次更加烏黑!強行中斷調息帶來的反噬,混合著預判畫面帶來的驚怒,讓他眼前發黑。
“弘業!”笛音驟停。淮竹撲到榻邊,純質陽炎的金焰瞬間籠罩他心脈,穩住他搖搖欲墜的氣息。她目光掃過他唇邊烏黑的血跡,又迅速看向墻角煎藥的砂鍋——那仆役剛將煎好的藥汁倒入白玉碗中,正小心翼翼地端著,朝內室走來!
“藥放下,出去!”淮竹聲音陡然冷冽如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那仆役渾身一僵,碗中的藥汁因他顫抖的手而潑灑出幾滴在地毯上,竟“嗤”地一聲冒出細微的青煙,灼出幾個小洞!仆役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藥碗脫手墜下!
千鈞一發!
一道青蒙蒙的劍氣后發先至,并非凌厲的劈砍,而是輕柔如風般托住下墜的藥碗,穩穩將其送到淮竹身側的矮幾上。碗中藥汁碧綠依舊,但碗底邊緣沾染藥汁處,已悄然爬上一圈不易察覺的紫黑色紋路。
弘業面色慘白,嘴角還掛著血絲,但眼神卻銳利如刀,死死釘在那抖若篩糠的仆役身上。剛才那道救下藥碗的劍氣,正是他以強大意志力強行操控尚未完全平復的青鸞劍意所為,代價是經脈如被無數小刀刮過般劇痛。
“誰指使你?”弘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山雨欲來的恐怖威壓。
仆役抖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磕頭,額頭撞在堅硬的地板上,瞬間一片青紫。
淮竹已俯身檢查那碗藥汁。她指尖捻起一根銀針,針尖探入藥中,再抽出時,半截銀針已變得烏黑!她取過一片干凈的素帕,蘸取少量藥汁,指尖金焰小心翼翼地灼燒。碧綠的藥汁在金焰中翻滾,竟析出一縷縷紫黑色的油狀物,散發出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不是九幽蛇毒…”淮竹眸光冰冷,帶著森然殺意,“是‘蝕心腐’,以妖物腐尸為主料煉成的穢毒,專毀道基,壞人心智!金人鳳…他竟敢!”她猛地看向那仆役,“說!毒藥從何而來?誰給你的?”
仆役被淮竹眼中的寒意刺得一哆嗦,終于崩潰哭喊:“是…是金總管!他說…說只要把這藥下在家主的清脈散里…就保我全家平安…還…還給了小人一錠金子…”他從懷里哆哆嗦嗦掏出一錠金元寶,上面赫然印著神火山莊的徽記!
“好一個‘保平安’!”弘業怒極反笑,周身劍氣不受控制地再次溢散,室內溫度驟降,“他人呢?!”
“金…金總管…他…他下午就…就親自押著幾車‘賠罪禮’…往…往北面鄧家的石礦去了…”仆役嚇得幾乎昏厥。
鄧家?石礦?
弘業腦中靈光一閃!前世面具團中,鄧七岳的石化之術獨步天下,其家族掌控著數條蘊含土靈精粹的礦脈!金人鳳此時去鄧家…絕非賠罪那么簡單!苦情預判的畫面雖未再現,但一股強烈的不安已攫住他心神。
“看好他!”弘業對門外聞聲趕來的心腹護衛下令,聲音斬釘截鐵,“淮竹,清脈散還能煉嗎?”
淮竹已迅速處理掉毒藥殘渣,目光落在那幾株被采摘下來的夕霧花上。“能!但需即刻重煉!夕霧花離枝藥效流失極快,我親自去藥圃采新鮮的花苞,以金焰護持,藥效最佳!”她毫不拖泥帶水,轉身便走,素白的身影在夜色中如一道流光。
“我同去。”弘業強忍經脈劇痛起身。他不能讓淮竹獨自涉險。那藥圃雖在守衛森嚴的內院,但金人鳳既能收買一個仆役,未必不能有后手!
藥圃位于主院深處,引活泉澆灌,靈氣氤氳。數畦夕霧花在月色下盛放,細小的白花簇擁成團,散發出清苦微寒的獨特氣息,正是白日弘業所提的新開異種。
淮竹蹲下身,指尖金焰包裹,小心地采摘著最飽滿、靈氣最足的花苞。弘業持劍立于一旁,王權劍雖未出鞘,但凌厲的劍意已如無形的屏障籠罩四周,任何風吹草動都難逃他的感知。
夜風掠過花圃,帶來沙沙輕響。就在淮竹采下最后一朵花苞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聲自身后假山暗影處襲來!并非箭矢,而是一根細若牛毛、淬著幽藍寒光的冰針!速度快如鬼魅,直刺淮竹后心!目標并非致命,而是針尖那抹幽藍——一旦沾身,足以讓她手中金焰護持的夕霧花苞瞬間凍結枯萎!
弘業眼中寒芒爆射!他甚至不需要苦情預判,前世無數次生死搏殺錘煉出的戰斗本能已讓他做出反應!
“嗡——!”
青鸞長唳!
一道凝練至極的青色劍氣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劈在那根冰針之上!
鏗!
冰針應聲而碎,化為齏粉。然而,那碎裂的冰粉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活物般,驟然膨脹擴散,化作一片濃郁的冰藍色寒霧,帶著刺骨的陰寒與強烈的凍結之力,瞬間將淮竹和她手中的夕霧花苞籠罩其中!
“淮竹!”弘業目眥欲裂,身形暴起,直沖寒霧!
寒霧之內,淮竹的身影驟然模糊,仿佛要被凍結成冰雕。她手中金焰在寒霧侵襲下急速黯淡,那幾朵嬌嫩的花苞表面已瞬間凝結出一層白霜!
但就在這生死關頭——
“凈!”
一聲清叱自寒霧中傳出!
淮竹周身猛地爆發出強烈的白光!那并非純質陽炎的金色,而是更凝練、更純粹、帶著凜然凈化之意的白焰!白光所及,冰藍寒霧如沸湯潑雪般急劇消融!她手中金焰瞬間被白焰同化,包裹住夕霧花苞,那層致命的寒霜在白焰中迅速汽化,花苞非但無損,反而在白焰的灼燒下,花瓣舒展,散發出比之前濃郁數倍的清苦藥香!
白焰一閃即逝,淮竹臉色蒼白了幾分,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手中花苞安然無恙。
弘業已沖至她身邊,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王權劍橫掃而出,磅礴劍氣將殘存的寒霧徹底絞散!
假山暗影處,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急速遁走!
“追!”弘業厲喝。數道暗衛身影如電射出。
他低頭看向懷中的淮竹,后者微微喘息,對他露出一抹安撫的笑:“我沒事…夕霧花,保住了。”她攤開掌心,幾朵花苞在白焰余溫中,顯得更加瑩潤飽滿。
弘業看著她因催動那奇異白焰而略顯疲憊的臉,又看向那幾朵在生死一線中被保下的夕霧花,胸腔中翻涌的怒火與后怕,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決心。他收攏手臂,將她擁得更緊,仿佛要將她融入骨血,聲音低沉而嘶啞:
“金人鳳…鄧家…這筆賬,該清算了。”
他目光投向北方無垠的夜空,那里,是鄧家石礦的方向。冰針、寒霧、蝕心腐…這些陰毒手段,與那森白骨笛同出一源!金人鳳的爪子,比他預想的伸得更長,也更毒!
劍鳴清越,王權劍在鞘中發出渴望飲血的嗡鳴。藥圃清寒的夕霧花香中,凜冽的殺意,已如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