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裴府朱漆門時,蕭硯的青衫角剛掃過門檻。
門內懸著十二盞羊角燈,暖黃的光裹著她,將影子投在青磚上。
她抬眼便見裴錚立在漢白玉階前,玄色蟒紋大氅被穿得松松垮垮,發冠歪著露出半縷墨發,倒像是剛從酒肆里晃出來的浪蕩子——可那雙眼卻亮得駭人,像寒夜里淬了毒的刀鋒。
“蕭先生。”裴錚漫不經心抬手,侍從立即捧上鎏金托盤,“炭市那出戲,唱得妙。”
蕭硯垂眸看托盤里的茶盞,青瓷上釉色不均,倒像極了市井茶攤的粗瓷。
她指尖剛觸到杯壁,便覺掌心一燙——茶是剛煮的,滾得能燙脫皮。
“相爺設宴,豈敢不來。”她笑著將茶盞往托盤里一放,茶漬順著杯沿淌下來,在玄色氅子上暈開深褐的痕,“只是這茶,倒比炭市的雪還燙。”
裴錚低頭看了眼衣襟,突然笑出聲。
他伸手扯下大氅甩給侍從,露出里面月白中衣,腕間羊脂玉鐲撞出清響:“蕭先生好眼力。”他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聽雪閣的梅花開了,邊賞邊聊?”
聽雪閣里果然有株老梅,虬枝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紅,香得甜膩。
蕭硯剛在檀木椅上坐定,便有侍女捧著銀壺過來,酒液入盞時泛著琥珀色的光。
“這是西域葡萄酒。”裴錚支著下巴看她,“聽說蕭先生替周三爺寫狀子時,引了三條《大晉律》,連府衙的老書吏都驚了。”
蕭硯端起酒盞的手頓了頓。
她昨夜在竹院翻《大晉律例》到三更,指尖還留著紙頁的毛邊——裴錚這是在說,他連她的夜讀都查得清楚?
“市井小事罷了。”她垂眸抿酒,酒液甜得發膩,“相爺日理萬機,倒比我還記掛炭市的雞毛蒜皮。”
“小案窺大勢。”裴錚屈指敲了敲桌面,聲音忽然沉下來,“周三爺欠的是李記錢莊的債,李記的東家,是文臣黨周閣老的外孫。蕭先生動李記,是替周三爺出頭,還是……”他尾音拖得綿長,“替誰探路?”
蕭硯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早料到裴錚會查,可沒想到他連李記的后臺都挖得這么深。
竹院窗外的更夫梆子聲突然響起來,“咚——”的一聲,驚得梅枝上的雪落進她酒盞,蕩開一圈漣漪。
“民女不過見不得老弱被欺。”她抬眼時眼尾微彎,像極了被問急的書生,“相爺若覺得民女多管閑事……”她指尖輕輕碰了碰腰間玉牌,那是定北將軍府的舊物,“大不了明日就封了這‘蕭先生’的名號。”
裴錚的目光掃過玉牌,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抓起酒壺替她斟滿,酒液濺在她手背上,燙得她一顫:“蕭先生若封了名號,本相可要少個樂子。”他笑著端起自己的酒盞,“來,為這樁‘市井小事’,干一杯。”
酒盞相碰的脆響里,蕭硯聽見窗外傳來極輕的“撲棱”聲——是信鴿振翅。
她垂眸抿酒,舌尖嘗到一絲苦,像是混了藥汁。
同一時刻,炭市的更夫正裹著破棉襖往家走。
他路過周三爺的炭行時,看見個佝僂的身影正往門縫里塞東西。
那是蘇嬤嬤,蕭硯從鎮北侯府帶出來的老仆,此刻她的手在抖,塞進去的紙頁邊角都被揉皺了。
“周三哥。”蘇嬤嬤壓低聲音,“這信務必在寅時前送到竹院。”她指腹蹭過紙頁上的八個字,“速避,殺機將至”,眼眶突然發酸——今日午后她去菜鋪買蔥,聽見兩個粗使婆子嚼舌根,說鎮北侯府暗衛領了“清障”的令。
“蕭先生她……”周三爺接過信的手在抖。
“別問。”蘇嬤嬤抹了把臉,轉身往巷子里走,“她若能看見這信,便是命大;若看不見……”她喉嚨哽住,“就當老奴沒活過這把年紀。”
聽雪閣的夜宴散得比蕭硯預想的早。
裴錚喝到第三壇酒時突然打了個哈欠,揮揮手讓侍從“送蕭先生回去”。
雪又下起來了,細雪落在蕭硯肩頭,她跟著兩個提燈的侍從走出裴府,剛拐過街角,便察覺不對——那兩個侍從的影子太長了,在雪地上拖出兩道刀鞘似的輪廓。
她腳步微頓,突然拐進一條窄巷。
青石板結著薄冰,她故意踉蹌一步,扶上斑駁的磚墻。
墻縫里的青苔擦過掌心,她摸到了半塊碎磚。
“這位小哥。”她轉身對左邊的侍從笑,“這巷子是不是繞遠了?”
侍從的喉結動了動,剛要說話,右邊的侍從突然撲過來。
蕭硯早有準備,碎磚照著他手腕砸下去,“咔嚓”一聲,那只舉刀的手頓時垂了下來。
“跑!”她喊了一嗓子,往巷尾狂奔。
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數著步數,在第七塊青石板前猛地轉身——這里她白日里踩過,石板下是空的。
她蹲身掀開石板,剛要鉆進去,突然聽見熟悉的玉鐲響。
“蕭先生這是要躲誰?”
裴錚倚在巷口的老槐樹下,月白中衣沾了雪,倒像個賞雪的貴公子。
他指間羊脂玉鐲在雪光里泛著冷光,身后跟著四個持劍的親衛,刀鞘上的玄鐵紋路在夜色里泛著幽藍。
蕭硯站直身子,拍了拍褲腳的灰:“相爺若真想知道我是誰,不妨正面相詢。”
裴錚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笑了:“好個蕭先生。”他抬手,親衛們立即退到巷口,“說吧,你究竟是誰?”
話音未落,巷尾突然傳來破空聲。
蕭硯本能地低頭,一把短刀擦著她發頂釘在墻上,刀柄還在顫動。
“護主!”竹青的聲音從黑暗里炸響。
蕭硯抬頭,看見七八個蒙面人從房頂上躍下,刀光映著雪光,像一群撲食的鷹。
裴錚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他袖中寒光一閃,最前面的蒙面人突然悶哼一聲——那是裴府親衛的追魂釘。
親衛們跟著撲上去,刀劍相撞的脆響里,蕭硯趁機往巷外跑。
“相爺若真心求才!”她邊跑邊回頭,聲音被風雪撕成碎片,“明日午時,炭市碼頭再見!”
裴錚站在巷口,望著她消失的方向。
雪落在他肩頭,落進他半敞的衣領,他卻覺不出冷。
親衛押著阿六過來時,他正低頭看地上的短刀——刀鞘上刻著鎮北侯府暗衛的標記。
“主子,要追嗎?”親衛問。
“追什么?”裴錚笑了,“明日午時的炭市碼頭,該是個好天氣。”
更夫的梆子聲再次響起時,他將蜜餞核收進袖中。
遠處傳來雄雞報曉的啼鳴,東邊的天泛起魚肚白,像極了當年他在雪地里見過的那枝寒梅——挺直了腰桿,就那么立著,偏要在冰天雪地里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