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照時,炭市的青石板還凝著夜露。
蕭硯推開門的剎那,便見周三爺抱著個粗陶甕站在臺階下,甕口蒙著紅布,布角沾著幾點炭灰;李四娘縮在他身側,懷里抱著件半新不舊的青布披風,手指把邊角絞得發皺。
“蕭先生早!”周三爺搶先堆起笑,粗糲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去掀甕蓋,“昨兒在后院窯里翻出半甕陳年老炭,銀霜炭混著松紋炭,燒起來不冒煙兒。”甕蓋掀開,幾截烏亮的炭塊泛著冷光,倒真像落了層薄霜。
李四娘突然往前擠了半步,披風差點掉在地上:“我……我夜里趕工縫的,您總穿單衫,這風刀子似的。”她眼尾還掛著青腫——是前日被債主打的,此刻卻笑得比糖畫攤的蜜還甜,“針腳密,里子絮了棉花。”
蕭硯接過披風,指尖觸到粗布上細密的針腳,有兩針還歪歪扭扭,像是中途哭過又擦了眼淚繼續縫的。
她垂眸時瞥見周三爺往門里探的目光——那目光太熟悉了,從前在定北將軍府,百姓求她父親寫狀紙時也是這樣,帶著點敬畏,又藏著絲算計:“蕭先生”三個字,早不是簡單的稱呼了。
“勞兩位掛心。”她把披風搭在臂彎,聲音溫溫柔柔的,“炭市人多手雜,周三爺的炭還是收著鎮宅吧,我這小屋燒不起金貴東西。”
周三爺的臉立刻紅到脖子根,慌忙去捂甕口:“瞧我糊涂!蕭先生是做大事的,哪能圖這點小恩小惠……”他搓著雙手后退兩步,又突然壓低聲音:“不過午后茶肆,我有樁要緊事想跟您說。”
蕭硯應了,轉身關門時聽見李四娘小聲叮囑:“您記著披披風,夜里涼……”門扉合攏的瞬間,她望著案頭那卷《定北策》殘頁,指節輕輕叩了叩——炭市的熱鬧是虛的,昨日當眾替李四娘討回債銀,早把她推到了明處。
午后茶肆飄著新焙的茉莉香。
蕭硯剛坐定,周三爺便貓著腰溜進來,茶盞都沒碰,直接湊到她耳邊:“蕭先生可知道,昨兒炭價暴漲不是天災。”他喉結動了動,“我有個表侄在戶部當差,說這月軍需采辦要的炭量比往年多三成,上邊有人提前囤了貨,等官價漲了再往外賣。”
蕭硯的茶盞頓在半空。
她想起昨夜翻《定北策》“糧草調度篇”時,殘頁上父親用朱筆圈的批注:“兵戰未起,糧商先動,此乃亂源。”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沿,她忽然問:“軍需采辦歸誰管?”
“還能是誰?”周三爺苦笑著搖頭,“文臣黨里的張侍郎,他親外甥開的炭行占了西市七成鋪子。前兒我去送貨,看見他庫房堆得比山高——哪是不夠賣,分明是捂著等漲價!”
茶盞底重重磕在木桌上,濺出幾滴熱茶。
蕭硯垂眸盯著茶湯里晃動的倒影,腦海里閃過北疆的烽火臺,閃過父親臨終前攥著她手說“莫信朝堂空言”的眼神。
她忽然明白,為何張侍郎敢在炭市動手——定北將軍府倒了,再沒人能替邊軍說話,這些人便把主意打到了士兵的取暖炭上。
“蕭先生?”周三爺見她半天不言語,有些慌,“我就是……就是覺得您有本事,才……”
“謝周三爺信我。”蕭硯抬眼時已恢復溫和笑意,“您且把知道的都記下來,越多越好。”她抽出半張草紙,在上面畫了個簡單的炭行分布圖,“這幾家是小本經營的,您去跟他們說,若愿意抱團,我教他們怎么跟大商行談價。”
周三爺走后,茶肆的竹簾被風掀起一角。
李四娘裹著件褪色的藍布衫擠進來,手里攥著塊沾了油漬的帕子,湊到她身邊時還帶著股脂粉氣:“蕭先生,我今兒去西市送繡活,在醉春樓外聽見倆醉漢說話。”她緊張得帕子都擰成了團,“一個說‘攝政王府要換一批新面孔’,另一個說‘墨三那老東西該交差了’……墨三,是不是您上次說的那個?”
蕭硯的脊背瞬間繃直。
三月前定北將軍府被抄時,她在父親的暗格里見過密檔,最底下一頁用朱砂標著“墨三:商盟線人,聯絡北疆軍資”。
那是父親為防萬一埋下的棋子,后來府里出事,這名字便跟著密檔一起消失了。
“你記清那兩人模樣了?”她聲音發沉。
李四娘忙點頭:“一個穿玄色錦袍,腕子上有塊玉扳指;另一個……另一個臉上有刀疤,左眼皮總跳。”她突然抓住蕭硯的手,“蕭先生,是不是很要緊?我、我怕說漏了……”
“要緊。”蕭硯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讓李四娘抖了抖,“你做得很好。”她望著窗外漸沉的天色,心里像壓了塊石頭——攝政王府、墨三、軍需炭,這些線索擰成了根繩,正往某個她熟悉的方向拽。
與此同時,鎮北侯府的偏廳里燃著沉水香。
阿六跪在青石板上,額頭沁著汗:“那女人穿青衫,說話帶點北疆口音,握筆的姿勢……和鎮北侯妃一模一樣。”他想起巷尾那盞茶肆的燈,想起她替李四娘討銀時挺直的脊梁,“奴才盯著她三日,她和炭市的商戶走得近,還……還幫周三爺寫了契約。”
主母的指甲深深掐進檀木扶手。
她是鎮北侯的乳母,當時力主休了蕭硯的正是她。
此刻案上的茶盞“咔”地裂了道縫,茶水順著裂縫滴在阿六腳邊:“立刻派暗衛去炭市,把那‘蕭先生’一起做了。”她突然笑起來,指節敲著案上的休書,“當年她跪在宮門前求鎮北侯回心轉意,現在倒成了市井里的智多星?我偏要讓她知道,龍困淺灘,連泥里的蝦都能啃她骨頭。”
夜色漫上屋檐時,蕭硯在案前鋪開信紙。
燭火映得《定北策》殘頁泛著暖光,她筆尖懸了懸,在麻紙上當即寫下:“一、聯保機制:中小商戶按貨量入股,共擔風險;二、行情預警:每月初一十五匯炭價,刻在茶肆黑板上;三、義契:借銀需立公中保人,利息不得過三分。”
寫完最后一個字,她吹了吹墨跡,忽然想起昨日炭市百姓喊“蕭先生”時的眼神——那不是看主子,是看能替他們撐傘的人。
她望著窗外的星子,輕聲道:“父親,您說‘將者,當為兵遮雨’;如今我在市井,便替這些百姓遮一遮風雨吧。”
更鼓敲過三更,炭市漸歸寂靜。
清晨,炭市街口傳來一陣騷動。
周三爺扛著半袋炭跑得跌跌撞撞,褲腳沾著泥,遠遠便喊:“蕭先生!蕭先生!西市……西市的炭行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