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幕僚閣的銅鈴被風撞得輕響。
蕭硯踩著滿地霜花跨進門,便見裴錚的玄色蟒紋大氅已覆在主位椅背上——他向來早到半個時辰,今日卻連茶盞都沒動,指節抵著額角,案上攤開的卷宗邊角被揉出褶皺。
“今日議事,只說沈清言案?!迸徨P抬眼時眸色如深潭,掃過底下眾人后停在蕭硯臉上,“大理寺審出他私通北疆的密信,我已著人移交刑部?!?/p>
話音未落,蘇懷玉的象牙笏板便“咔”地磕在案沿。
他今日換了月白錦袍,袖口金線繡著松鶴,倒比往日多了幾分溫文:“此案牽連鹽鐵、漕運兩條命脈,普通人應付不了。”他忽然笑望蕭硯,“蕭先生前日破漕糧案時,那手‘補全流程’的本事,倒像天生該查這種爛賬?!?/p>
滿座幕僚皆靜。
蕭硯垂眸盯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用力泛白——蘇懷玉這是要把她推到風口浪尖。
可她昨日翻遍沈清言舊宅時,在暗格里摸到半塊帶血的虎符,與她懷中父親留下的那枚裂痕竟能嚴絲合縫。
“蘇大人抬愛?!彼а蹠r已帶了三分笑意,“既然相爺信我,蕭某便接下這差。”
裴錚的拇指在案上輕叩兩下,算作應了。
蕭硯注意到他袖中露出半截墨玉扳指——那是昨日她呈走私賬冊時,他反復摩挲的物件。
日頭爬過東墻時,蕭硯已在庫房翻了三摞奏報。
柳七娘給的賬冊上,“北興號”的漕船每月十五從城西碼頭出發,船貨單總寫著“棉布三百匹”,可她比對了三年的邊關軍報,發現每回船到北疆,當地糧價便蹊蹺下跌——棉布換糧草,這是最笨的障眼法。
“蕭先生?!毙±襞踔抡{的卷宗進來,“這是永昌三年冬的云州城防圖?!?/p>
蕭硯的指尖在“云州”二字上頓住。
永昌三年,正是父親戰死的那年。
她翻開泛黃的圖紙,右下角有行極小的批注:“周明遠隨軍醫出營,未歸?!?/p>
她的呼吸陡然一滯——周明遠,是她幼弟的乳名。
“截下十五的漕船?!碑斎瞻恚挸幷驹谂徨P書房外,雪花落在她肩頭,“船里裝的不是棉布,是給北疆叛軍的軍糧?!?/p>
裴錚正在批折子,筆鋒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鴉青的點:“要證據。”
“是?!彼龑⒃浦莩欠缊D推過去,“沈清言的暗樁在碼頭,可幕后的黑手……比他地位高?!?/p>
裴錚的目光掃過圖紙上的批注,喉結動了動,卻只說:“趙長青今夜帶人去碼頭蹲守。”
夜漏三更,趙長青的刀鞘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
他貼著墻根往碼頭挪,左腹的傷口還在滲血——方才他帶著二十個暗衛剛摸到倉庫后巷,便被三十多個蒙臉人圍了。
那些人出手極狠,招招往死里打,他拼著挨了一刀才搶下對方懷里的半塊令牌。
“相爺。”他跪在書房里,血浸透了青布褲管,將地上的青磚染成暗褐,“是安王府的私兵印。”
裴錚捏著那半塊青銅令牌,紋路是安王最愛的饕餮紋。
他突然將令牌砸在炭盆里,火星“噼啪”炸起:“去,把安王府圍了?!?/p>
同一時刻,城南醉仙樓的雅間里,蘇懷玉正往蕭硯杯中添酒。
他今日沒戴常戴的羊脂玉扳指,指節泛著青白:“蕭先生可知,定北將軍臨終前寫過三封遺書?”
蕭硯的筷子“當啷”掉在碟子里。
她望著蘇懷玉從袖中抽出的信箋,熟悉的墨香混著酒氣涌上來——那是父親常用的松煙墨。
“第一封給先皇,求保家族清譽?!碧K懷玉將信推到她面前,“第二封給夫人,說‘阿硯像我,別讓她受委屈’。”
蕭硯的指尖觸到信箋邊緣,字跡未干,分明是新抄的。
她抬眼時,蘇懷玉的笑里多了幾分冷:“第三封……在安王手里。”
“你到底要什么?”她壓著喉間的顫音。
蘇懷玉端起酒杯,酒液映著燭火,像一滴凝固的血:“我要你今夜去安王府。”他指腹劃過信箋上“蕭硯親啟”四個字,“你弟弟的下落,在安王府可以找到?!?/p>
子時三刻,裴錚裹著大氅推開蕭硯的偏院門。
炭盆里的火早熄了,案上留著半盞冷茶,還有張未寫完的信:“相爺,真相……”墨跡到這里斷了,像被人倉促收筆。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風卷著雪粒打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響。
裴錚摸向她常放虎符的檀木盒——空的。
他突然想起那年冬夜,他在云州廢墟里撿到半塊虎符,裂痕里還凝著血。
“備馬?!彼麑χT外的暗衛低喝,聲音裹著風雪的尖嘯,“去安王府?!?/p>
晨光初現時分,裴府議事廳的青銅鶴燈還亮著。
趙長青裹著繃帶站在廊下,望著遠處被雪覆蓋的街道,忽然聽見廳內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是裴錚慣常用來鎮紙的汝窯筆洗。
“封鎖安王府的人呢?”裴錚的聲音像淬了冰,“讓他們把每塊磚都翻過來!”
趙長青攥緊腰間的刀,望著東方漸白的天色,心頭浮起不詳的預感——蕭先生今夜若進了安王府,怕是撞進了一張比他們想象中更密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