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偏院時，蕭硯指尖撫過父親遺信殘頁上模糊的“糧道”“黑賬”二字，燭火在她眼底晃出細碎的光。

妝匣夾層里那張匿名信被她反復展平，“你父當年也曾在糧市布過一局”的字跡像根細針，扎得她心口發疼——原來那些“私吞軍糧”的污名，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她翻出壓在箱底的《定北策》，泛黃的紙頁間飄出一縷極淡的松煙墨香，是父親批注時常用的墨。

當翻到“軍需調度”篇，她突然頓住——每一頁戰報后附的糧草數目，小數點后的尾數總比實際多三位。

“三進位移法！”蕭硯呼吸一滯。

這是父親當年在軍帳里教她的加密術，將真實數字左移三位，用虛高的賬面混淆耳目。

她抓起炭筆在案上疾算，墨跡在紙頁間游走如飛：名義上運往北疆的十萬石軍糧，實際數目該是……七萬石？

余下的三萬石，竟折成現銀流入了京畿！

燭芯“啪”地炸開，火星濺在她手背，她卻渾然未覺。

三年前幼弟哭著說“他們說父親私吞軍糧”的畫面在眼前閃回，原來真正的私吞者，是借父親的名頭做了遮羞布。

天剛蒙蒙亮，蕭硯便換了身青布短打，袖中藏著裴錚給的民曹腰牌。

她在廊下撞見陳墨時，少年正抱著一摞舊檔，見她要出門，欲言又止：“先生，蘇執筆今早派人守了后門。”

“無妨。”蕭硯將腰牌在指尖轉了轉，“我去查的是先皇二十七年的鹽鐵舊檔，光明正大。”

民曹庫房霉味嗆鼻，李長史縮在角落的藤椅里打盹，見她進來，渾濁的眼突然亮了一瞬。

老人顫巍巍指了指最里層的樟木柜：“軍糧調撥的底冊……在第三層暗格里。”

蕭硯掀開柜中舊棉絮，果然摸到一本封皮泛黑的賬冊。

翻到“定北軍”那頁時，她指尖猛顫——賬面寫著“撥糧十萬石”，可按《定北策》的位移法推算，真實數目該是十二萬石！

少了的兩萬石，竟被人用朱筆勾去，重新謄寫了數字。

“啪！”

木門被踹開的聲響驚得李長史摔了茶盞。

蘇懷玉青衫下擺沾著晨露，身后跟著兩個腰懸鐵牌的文臣黨爪牙：“蕭先生好雅興，天沒亮就來民曹查檔？”

蕭硯將賬冊副冊往袖中一塞，轉身時已堆起笑：“蘇執筆這是查賊呢？裴相允我查舊檔的手令，我可還揣著——”

“不必了。”蘇懷玉目光掃過她微鼓的衣袖，嘴角勾起冷笑，“裴相正召幕僚議事，蕭先生請吧。”

午后的裴王府正廳陰得發冷。

蕭硯剛跨進門，便見蘇懷玉將一份彈劾狀拍在案上，墨跡未干的“私吞軍糧十萬石”幾個字刺得人眼疼。

“昨日有人見蕭先生在民曹庫房鬼鬼祟祟，更在她住處搜出這份對賬單。”蘇懷玉指尖叩著紙頁，“蕭先生既是謀士，總該知道私通民曹、篡改軍糧是何罪？”

滿堂幕僚交頭接耳，唯裴錚倚著椅背，拇指摩挲著腰間玉牌。

他抬眼時，目光像淬了冰：“證據呢？”

“在此。”蘇懷玉揚了揚手中紙，“這是從蕭先生妝匣里搜出的。”

蕭硯盯著那紙，忽然笑出聲。

她走至案前，指尖點過“蕭某”二字：“蘇執筆可識得我的字跡？”她取過筆墨，在空白處寫下“定北策”三字，筆鋒剛勁如刀，與彈劾狀上歪扭的字跡判若云泥，“這字歪得像孩童涂鴉，倒像是有人模仿我初學寫字時的模樣。”

唐景云在旁低聲：“裴相，蕭先生的字我見過，確實不符。”

裴錚垂眸看了眼那紙，突然將彈劾狀揉成一團，擲進炭盆。

火舌舔過“十萬石”三字，他抬眼時目光掃過蕭硯：“既是污蔑，便不必查了。”

蘇懷玉臉色一白，還欲再說，裴錚已揮了揮手：“退下。”

晚間偏院，蕭硯借著月光翻開偷藏的副冊。

泛黃紙頁間突然滑出一張紙片，墨跡斑駁的“殿下收銀三十萬兩，由東市鹽商代轉”讓她呼吸一滯——這是侯府舊賬房姜氏的筆跡！

“陳墨！”她拍案而起，“立刻去侯府舊宅，找姜氏。”

子時三刻，陳墨裹著一身夜露回來，手里攥著半塊碎玉：“姜氏被關在后院柴房，她說當年不肯改賬，被前太子殿下的人軟禁了。”少年抹了把臉，“她還說，若要真相，得逼問李長史。”

蕭硯將碎玉對著月光，見背面刻著“定北”二字——正是父親當年給賬房的信物。

她將碎玉收進袖中，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嘴角勾起冷冽的笑：“那就讓李長史，在早朝上說個明白。”

次日早朝，金殿里龍涎香混著緊張的氣息。

裴錚端坐在御座下首，目光掃過階下的李長史：“李大人，昨日蕭先生說你曾謄錄過定北軍糧賬冊，可有此事？”

李長史額頭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手指摳著朝服下擺：“這……這都是陳年舊賬……”

“陳年舊賬？”蕭硯從班列中走出，將《定北策》往案上一攤，“大人可識得這三進位移法？

這是我父防奸細的加密術，如今卻被用來掩蓋貪腐！“她一步一步逼近李長史，”當年太子殿下命你改了賬面數目，少撥的軍糧折成現銀入了私庫，對是不對？”

李長史渾身發抖，望著裴錚如刀的目光，終于癱坐在地：“是……是太子殿下授意，小的不敢不從……”

金殿里炸開一片抽氣聲。

裴錚緩緩起身，目光落在蕭硯身上，眼底翻涌的暗潮幾乎要漫出來。

他指節抵著案上的斷劍，聲音輕得像嘆息：“你果然不是池中物。”

殿外，大理寺的差役已捧著枷鎖候在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