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入秋的風裹著桂花香,卻掩不住茶棚里此起彼伏的私語。
“聽說了么?
幕僚閣里藏著當年逆王的遺孤!“賣糖人的老張頭壓低聲音,撥浪鼓在手里轉得飛快,”前日有個穿青衫的先生從里頭出來,那眉眼——“他突然頓住,斜眼瞥向街角戴斗笠的身影,”像極了逆王畫像上的!“
茶棚里炸開一片抽氣聲。
戴斗笠的人指尖在竹桌上輕輕一叩,杯盞里的茶蕩出漣漪。
蕭硯垂眸盯著水面晃動的倒影,耳中聽著這些胡話,袖中手指緩緩蜷起——三日前裴錚的密令還焐在懷里,墨跡未干的“查清源頭”四個字,此刻正隔著棉帛硌得她心口發疼。
“蕭先生。”暗衛的聲音從巷口傳來,裹著風鉆進她的斗笠。
蕭硯起身付了茶錢,竹篾編的斗笠檐壓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素白的下頜。
她跟著暗衛拐進窄巷,青石板上還沾著晨露,“查出入記錄的人可穩住了?”
“回先生,門房老張收了咱們的銀子,說這月所有訪客名錄都鎖在柜里,連相爺的貼子都沒敢放。”暗衛壓低聲音,“城南春風樓的劉掌柜也應下了,您派去的人正跟著那說書的。”
蕭硯腳步微頓。
春風樓是京中最大的茶館,三教九流都愛去聽書解悶,謠言若要傳得快,必定得從這兒過。
她摸出懷里的虎符,玄鐵的涼意透過帕子滲進掌心——這是裴錚前日深夜塞給她的,說“必要時調三百親衛”。
此刻虎符上的裂痕蹭著她的指腹,像父親當年教她看兵書時,筆尖點過的地圖褶皺。
“先去城南。”她重新系緊斗笠的系帶,“讓跟著說書人的人記清他今日見了誰,說了什么。”
暗衛應下,轉身時衣擺帶起一陣風,吹得蕭硯斗笠下的碎發亂飛。
她望著暗衛消失在巷口,忽然聽見街角傳來賣花擔子的吆喝:“新鮮的晚香玉——”那聲音像極了幼時在定北將軍府,丫鬟們捧著花筐穿過演武場的調子。
她閉了閉眼,將翻涌的回憶壓下去——現在不是念舊的時候。
三日后的深夜,幕僚閣的燭火映得窗紙發黃。
蕭硯捏著一疊供狀,紙角被她揉出了毛邊。
供狀最上面是春風樓跑堂的證詞:“那說書的周老三前日去過宗正王府,是趙世子的幕賓張師爺領他進去的。”下面跟著門房老張的名錄副本,宗正王府的馬車確實在五日前進過幕僚閣側門——當然,那是蕭硯故意讓人放進去的,為的就是釣這條魚。
“先生,兵部尚書府的暗衛來了。”小丫鬟掀起門簾,捧著個雕花木匣。
蕭硯打開匣子,里面是兵部尚書的親筆信,墨跡未干:“所言之事,明日早朝必當澄清。”她指尖拂過信尾的火漆印,那是裴錚常用的麒麟紋——到底是舊友,連火漆都用同一款。
第二日卯時三刻,兵部的告示便貼滿了京中城墻。
蕭硯站在幕僚閣頂樓往下看,人群圍著告示擠作一團,趙景珩的貼身隨從正紅著臉撕告示,被巡城衛一把攔住。
她望著那隨從跺腳的模樣,忽然想起昨日在宗正王府外看見的景象:趙景珩站在檐下摔茶盞,青瓷碎片濺在他繡金的鞋面上,“一群廢物!
連個謠言都傳不利索!“
“蕭先生,太后那邊傳話了。”暗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楊夫人說太后想見您,不過……”他頓了頓,“宗正王世子這會兒正在慈寧宮。”
蕭硯轉身時,晨光正好落在她臉上。
她望著東邊漸亮的天色,忽然笑了:“去回楊夫人,就說我今日要整理幕僚閣的功績冊,改日再去給太后請安。”
暗衛領命而去,靴底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漸漸遠了。
蕭硯回到案前,鋪開一卷泛黃的絹帛——那是《定北策》的殘篇,父親當年用血寫在衣襟上的。
她指尖撫過“謀定而后動”四個字,墨跡已經有些模糊,卻依然刺得她眼眶發酸。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蕭硯忽然想起裴錚昨日說的“該動了”,于是提起筆,在功績冊上重重寫下“去年秋糧賑災,幕僚閣獻糧道三策”。
朝議那日,太極殿的金磚被朝臣的靴底磨得發亮。
趙景珩站在丹墀下,腰間的玉牌撞著朝服發出脆響:“啟稟陛下,幕僚閣近來行事可疑,臣請削減其編制,以正朝綱!”
蕭硯捧著奏折出列,素色的裙裾掃過金磚,“陛下,臣有本要奏。”她展開奏折,聲音清越如鈴,“幕僚閣自成立以來,助民曹理賬二十三次,幫工部修渠七道,去年北疆雪災,臣等連夜算出的糧道圖,讓二十萬百姓免了凍餒之苦。”她抬眼看向龍椅上的小皇帝,“若因一紙謠言便廢其用,臣恐天下謀士寒心。”
小皇帝攥著龍椅的扶手,轉頭看向右側的裴錚。
裴錚站在陰影里,蟒紋朝服上的金線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望著蕭硯,忽然笑了:“陛下,臣以為可命兵部詳查。”
“準。”小皇帝脆生生的聲音在殿內回響。
退朝時已近正午,秋陽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蕭硯抱著奏折往幕僚閣走,轉過景陽宮墻角時,忽然看見裴錚靠在朱紅廊柱上,玄色大氅被風吹得翻卷。
他手里捏著塊羊脂玉扳指,正是太后送她的那對之一。
“今日你未動怒,卻勝過千軍萬馬。”他將玉扳指拋給蕭硯,“我開始相信,你父親當年說的‘定北蕭家的女兒,是大晉的刀’是真的。”
蕭硯接住玉扳指,指尖觸到上面熟悉的裂痕。
她望著裴錚眼尾被陽光映紅的細紋,忽然想起他說過的“雪地里的寒梅”。“我會讓他的話,真正成為現實。”她將玉扳指收進袖中,“就像您當年藏在龍袍下的斷劍,終有一日會重見天光。”
裴錚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盯著蕭硯的眼睛,那里映著正午的陽光,亮得讓他想起二十年前雪地里的那株梅——當時他抱著斷劍跪在梅樹下,發梢結著冰碴,卻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哥哥,這梅花好看嗎?”
“入夜來相爺府東書房。”他突然轉身,大氅掃過廊下的銅鶴香爐,“幕僚閣眾人都來。”
蕭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袖中的玉扳指和虎符碰在一起,發出清越的聲響。
她摸出懷里的《定北策》殘篇,殘篇上“治世”兩個字被她看了千遍萬遍,此刻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就像父親當年摸著她的頭說:“阿硯,終有一日,你要讓這兩個字,刻進大晉的骨血里。”
夜風漸起時,相爺府的東書房亮起了燈。
暗衛們提著燈籠在廊下走動,影子被拉得老長,像一把把懸在夜色里的劍。
蕭硯踩著滿地月光往王府走,聽見身后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她忽然笑了。這把火,該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