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幽州的青石板路還浸著潮氣。
蕭硯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城門口“幽州”二字的斑駁匾額,喉間泛起鐵銹味——十二歲隨父北征時,她曾騎在高頭大馬上從這里昂首入城,如今卻裹著洗得發白的青布斗篷,連馬車輪子都不敢碾得太響。
“蘇娘子,前頭就是棲云客棧了。”趙長青在車外壓低聲音,鞭梢虛晃著趕開擋路的雞群。
他今日扮作車夫,粗布短打洗得泛白,可那握鞭的手仍帶著常年握劍的老繭,“掌柜的姓周,是老夫人陪嫁嬤嬤的侄子,當年在府里當雜役時,老夫人賞過他半吊錢買傷藥。”
蕭硯將斗篷帽子又往下壓了壓。
車簾縫隙漏進的風裹著熟悉的槐花香——幽州的四月總愛落槐花,從前她和阿珩總蹲在院角撿花瓣,說要給母親做香囊。“到了。”趙長青的聲音帶著輕顫,車轅微微一沉,他已跳下車去叩門。
客棧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個絡腮胡的中年男人。
趙長青迅速抬手比了個“三指扣門”的暗號,男人瞳孔驟縮,旋即堆起笑:“客官是打南邊來的藥材商?
里頭請,樓上雅間給您留著呢。“
蕭硯扶著車沿下車時,鞋尖沾了點水洼里的泥。
她垂眸盯著那點污漬,忽然想起阿珩總愛蹲在雨里踩水,被她揪著耳朵罵“像個泥猴”時,還會舉著濕淋淋的槐花說“阿姊戴這個才好看”。
“蘇娘子?”周掌柜哈著腰,手里的抹布擦了又擦柜臺,“小的給您備了間靠后的廂房,安靜。”
蕭硯抬眼時已換了副柔懦模樣,指尖絞著斗篷帶子:“有勞周掌柜,我這人睡覺輕,動靜大了便睡不著。”她刻意放軟了南方口音,尾音微微發顫,像極了被丈夫苛待多年的小婦人。
周掌柜的目光掃過她腕間褪色的銀鐲子——那是她特意從市井老婦那里買來的,磨得發亮的鐲身還帶著別人的煙火氣。
是夜,趙長青蹲在灶房里啃冷饅頭,蕭硯坐在廂房炕頭,借著油燈翻一本《本草綱目》。
書頁間夾著半塊羊脂玉,觸手生溫。
她用指甲輕輕刮過玉上的云紋——和裴錚給的那半塊嚴絲合縫,像一對被命運掰開又強行黏合的骨殖。
“小姐。”趙長青掀開門簾,腰間的酒葫蘆晃出細碎聲響,“我尋到張嬸了。”他聲音發緊,指節捏得發白,“當年老夫人身邊的繡娘,現在被關在城西的青竹苑。守園子的是文臣黨陳侍郎的義子,帶了二十個護院,夜里每更換班。”
蕭硯的手指在書頁上頓住。
張嬸是母親最信任的人,當年阿珩出生時,是她親手給裹的襁褓。“帶路。”她將玉牌塞進衣襟,又把匕首藏進袖中。
趙長青急得直搓手:“小姐,青竹苑墻高兩丈,護院都帶著刀——”
“阿珩的半塊玉佩還在我這兒。”蕭硯打斷他,指尖按在心口,“張嬸若知道我來了,就算拼了命也會開口。”她起身時,油燈在臉上投下晃動的影,“你若怕,便在墻外等我。”
趙長青喉結動了動,從靴筒里抽出把短刀別在腰間:“屬下的命是將軍給的,小姐去哪兒,屬下的刀便在哪兒。”
子時三刻,青竹苑的月亮像塊碎玉。
蕭硯貼著墻根走,趙長青在前頭用刀挑開帶刺的藤條。
護院的燈籠光從轉角晃過來時,她屏住呼吸,看著那團光暈擦著自己鼻尖過去。
張嬸的房間在最東頭,窗紙上還映著昏黃的燈影——這把年紀,倒還保留著睡前點燈的習慣。
“咔嗒”一聲,窗栓被刀尖挑開。
蕭硯翻窗而入時,正撞進張嬸的驚呼聲里。
老人的手死死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蕭硯手背上:“小姐……真的是你?”她瘦得只剩把骨頭,腕上還系著當年蕭夫人送的紅繩,“小公子……小公子沒死!”
蕭硯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按住張嬸的肩,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阿珩在哪兒?”
“那年山火是假的。”張嬸抽噎著,“他們用迷煙熏暈了阿柳,把小公子塞進裝炭的車,說是要送去……送去無名山。”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我偷聽到他們說,要帶小公子去見一個人……那人姓裴,他們叫他……裴大人。”
“裴大人?”蕭硯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裴錚?
可裴錚明明是丞相,怎么會和文臣黨聯手?
院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趙長青的暗號聲從墻頭飄進來——是護院換班了。
蕭硯扯下自己的帕子給張嬸擦臉:“張嬸,我一定接你出去。”她剛要翻窗,張嬸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小姐,韓家那小子……韓景明,他投了陳侍郎,最近總在查生面孔……”
“砰!”
門被踹開的瞬間,蕭硯旋身將張嬸推進床底。
燈籠光刺得她瞇起眼,為首的護院舉著刀吼道:“抓活的!”趙長青的短刀在廊下劃出冷光,他大喝一聲:“小姐先走!”
蕭硯貓腰鉆進后院,卻在月洞門邊撞進一堵人墻。
那人身上帶著沉水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韓景明,定北將軍府副將的兒子,當年阿珩還總揪著他的衣角喊“韓哥哥”。
“蘇娘子?”韓景明借著月光打量她,嘴角扯出冷笑,“可我記得,蕭大姑娘腕子上有顆朱砂痣,就在這兒。”他指尖點向她手腕,“當年將軍夫人還說,這是蕭家養女的標記。”
蕭硯的匕首已滑入掌心。
她反手扣住韓景明的手腕,刀刃抵住他喉結:“影七的舌頭是怎么被割的,你忘了?”影七是文臣黨暗衛,上月在揚州截她的馬車,被她挑斷手筋時,她湊在他耳邊說“再敢跟,就割了舌頭喂狗”——三日后,影七的舌頭真的出現在陳侍郎案頭。
韓景明的冷汗滴在刀刃上。
他盯著蕭硯泛紅的眼尾,突然笑了:“蕭姑娘,你弟弟在裴大人手里,你以為丞相會護著你?”
蕭硯的手猛地收緊。
韓景明吃痛,卻笑得更歡:“當年太子休你,裴大人可是第一個遞賀禮的。現在你查他的事……嘖嘖。”
遠處傳來趙長青的呼喝。
蕭硯反手將韓景明撞在墻上,匕首在他頸側劃出血線:“你若多嘴,我讓你比影七更慘。”她轉身時,聽見韓景明壓低聲音:“勸你別查了,裴大人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回到棲云客棧時,天已泛白。
蕭硯坐在炕頭,盯著窗紙上漸亮的晨光。
衣襟里的玉牌還帶著體溫,她摸出裴錚給的半塊,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云紋連成完整的翔龍,龍睛處嵌著粒極小的朱砂,像一滴血。
“裴大人……”她輕聲念出這三個字,窗外的槐花落了一片,落在她腳邊,像極了阿珩當年舉著的那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