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長月倍感羞辱。
像是被誰狠狠剮了幾個耳光。
不對,這比剮耳光更令人羞憤。
她這種完全靠才智出謀劃策、運籌帷幄的門客,在實現宏偉大業之際,理應和男人一般被封侯拜相、榮耀加身,而不是像此刻被套上清涼魅惑的紗裙,伏在媚香繚繞的靜謐寢榻,靜候君王的臨幸。
她不服氣。
是因為她是女人的緣故嗎?
不,是因為對方的胸懷,比她想象的更加狹隘。
她敗了。
錯算了人心。
她的家族也敗了。
高估了人性。
當年云氏不拘泥門第偏見,將家中嫡長女下嫁給那人,利用在中原一帶的影響為他造勢,又傾全部的資源鼎力襄助為他踏平障礙,試問他如何能在短短十年內結識那么多奇人能將,進而成就如今的霸業?
毫不客氣的說,如今這天下一統,她云氏一族功不可沒。
如今云氏一族費盡心血好不容易到了一人之下的無上位置,在這個節骨眼上如何會想到被人過河拆橋。
可帝王終究是帝王,翻臉的速度也比常人更快,甚至沒有給云氏反應的機會,就在其加冕稱帝宣布一統的當天夜里,隸屬于至高無上皇權的暗衛兵已然沖進云家的大門,以意圖弒君篡位取而代之的罪名迅速肆虐屠殺,云家上下三百余口當場滅口。
云長月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頭天晚上,她的族姐云長霓以身體不適需要陪伴留她在宮里過夜。彼時的云長霓——這個帝國新上位的帝后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帝王許諾她生下來的兒子將成為太子。
如今想來,云長月留在宮里,根本都是這夫妻倆商議好的。
此刻,云長月的嘴唇都快咬破了!
可她能怎么做?用最激昂的語氣斥責他們嗎?
如果靠嘴皮子就能殺人,這諸侯混戰多年老早就應該結束了。
更何況,如今的她被喂了什么東西,以至于喉嚨沙啞,手腳發軟,意識似乎也在潰散。
軟筋散?這還是當初她特意請人調配送給族姐防身用的東西,今個兒反而用在自己身上。
她不禁露出一絲苦笑。這算不算是自作孽?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輕微、如同落葉擦地的聲音響起。云長月勉力轉動眼珠,只見一個身影鬼魅般地從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后飄出,無聲無息地立定在她榻前,投下一道細長的黑影,幾乎與宮殿深處的陰影融為一體。
來人消瘦得驚人,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撐著一件不合體的內侍服。光線昏暗,她只能瞥見一個模糊的、帶著幾分病態輪廓的側影。
“拿著它。”聲音沙啞干澀,像是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她混沌的頭腦如同塞滿了濕透的棉絮,一時無法分辨。
沒來及反應,云長月只覺得冰涼堅硬的東西被塞進她虛軟無力的手心,對方枯瘦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確保她握緊——那是一段粗糙的、帶著熟悉紋路的刀鞘!
是長月刀嗎?她心中驚濤駭浪!它……它不是早就隨著浦江那場慘烈的戰役,沉入渾濁的泥沙深處了嗎?當時為了掩護主力撤退,她所在的側翼幾乎全軍覆沒,情急之下,連貼身的匕首都顧不上了,只記得冰冷的江水瞬間吞沒了那抹寒光……事后也曾派人打撈,卻杳無音信,只道是永沉江底了。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在這個絕境之中?
“你……是誰?”這幾個字在她麻木僵硬的喉嚨里艱難地滾動,如同鈍刀割肉。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那人影仿佛從未出現過,已如融入暗影的霧氣般消散無蹤。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清晰的腳步聲。
一個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嗓音道:“我終究不放心,需得親眼看看她。叫她不要太恨我才是。”
沉重的宮門被無聲推開,脂粉香風混雜著眾多刻意壓低的腳步涌入,停在距離她不遠的屏風后。
濃郁的香氣中,只聽到一個宮人恭敬勸道::“娘娘莫要太過憂心。六姑娘只是一時間沒想明白。奴已給她服用適當的藥劑,確保她不會自殘,也……令她口舌不便,以免沖撞貴人。等事成之后,想來她會感激娘娘今日安排的。”
那溫柔嗓音似乎接納這種勸解,聲音也放緩了許:“倘若有別的選擇,我斷不會逼迫她如此?可如今……唉,你們可派人通知了陛下?”
“一早便已經呈報給陛下。”那宮人迅速回答,頓了頓又額外加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諂媚,“陛下雖然在和丞相議論朝事,但聽聞娘娘的安排后,龍顏大悅,連道‘皇后深知朕心’。想來是極其歡喜的。”
那溫柔嗓音徐徐出聲,似有無限的無奈與憂愁:“他心悅月兒許久。之前不過礙于我從未表露。如今四海歸一,全天下女人都該是陛下的,更何況月兒。我要做的,不過是順著他的心愿,省得日后難堪罷了。”
那宮人連忙湊近,將聲音壓得更低:“娘娘何必妄自菲薄?陛下心中對娘娘的體貼是萬分感念的。就好比今個兒,陛下一大早還親自過來探望娘娘,親自囑咐宮人準備娘娘最喜歡的水果。那金桔本不該是這個節氣的,娘娘不過無意中提了一嘴,陛下就叫人務必尋來,趕在娘娘第二日醒來之前送到宮里來。這份恩寵,闔宮上下誰不眼紅?娘娘您是正宮發妻,腹中又懷著龍嗣,地位自是固若金湯。至于六姑娘……陛下他……男人嘛,圖個新鮮罷了,娘娘您才是陛下的心頭肉……”
最后幾句幾乎貼著耳朵,細若蚊吶。
溫柔的嗓音“嗯”了一聲,語氣里透出一絲被安撫的寬慰,卻又夾雜著新的煩惱:“但愿如此……只是月兒她性子太烈,如今遭此變故,心中恐怕恨毒了陛下。待會兒她若是……唉,那藥劑真能確保她無法言語?”
“娘娘放心,萬無一失。宮妃侍奉君王,首要便是柔順嫻靜。六姑娘既入宮闈,自當學會謹言慎行的規矩。這藥……也是為她日后在宮中的日子著想。”宮人篤定地回答。
云長月忍不住側過臉,卻見那溫柔嗓音的主人已撇開眾人,緩步來到她榻前。一張精心描畫的芙蓉面上,雙眉微蹙,滿目憂心。
云長月只覺一陣惡心翻涌,徑直閉上了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這女人捧著隆起的肚子,俯視著她,語調推心置腹,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悲憫:“月兒,不要恨我。我是為了你好。”她頓了頓,聲音更柔,“我知道你素來心比天高,可我們女子,終究逃不過嫁人二字。你這般才貌,世間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幸而……陛下他傾心于你。你便……放下心結,好好侍奉他。過了今晚,你便知道,做女人……也有做女人的好處。”
見榻上之人毫無反應,或者說,她本就不指望得到回應,她繼續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已經有了孩子,你沒有生養過,不能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我自己死不足惜,但我的孩子,他必須活著!他會是這大周帝國未來的君王!他的身體里,還流淌著一半我們云氏的血脈!月兒,成為陛下的女人,然后幫我,幫我在宮中站穩腳跟……這,不也是為我們云家報仇嗎?”
她幽幽地長嘆一聲,仿佛吐盡了肺腑之言,伸手在云長月散落的發絲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帶著施舍般的親昵。“我知道,你向來是姐妹中最聰明的……你會明白姐姐的苦衷,會幫姐姐的,對嗎?”
腳步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連同那令人窒息的脂粉香風一同消散。
云長月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急急掃向蟠龍金柱后的陰影——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雕花和沉沉的黑暗,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她瀕臨崩潰時的幻覺。唯有手心緊握的、那冰冷堅硬、帶著熟悉紋路的觸感,無比真實地提醒著她——那不是夢!絕境之中,竟真的有人,將這柄曾與她生死與共、又失落在絕望泥濘中的“長月”,送到了她的手中!
夜幕沉沉壓下,長極宮內外燃起了無數宮燈。許是迎合新帝某種隱秘的嗜好,整個寢殿被裝扮得一片猩紅,燭火搖曳,將華麗的雕梁畫棟映照得如同流淌的鮮血,更像一頭蟄伏在長夜深處、正張開血盆大口的洪荒兇獸。
云長月,就在這兇獸的腹心,退路已絕。
時間在極致的壓抑和緊繃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終于,遠遠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唱喏聲,宣告著這個新生帝國至高無上的主人——大梁國開國之君,駕臨。
他不過三十出頭,正是男人最富精力的年華。一統天下的霸業剛剛鑄就,宏圖偉業猶在胸中激蕩,使他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志得意滿、睥睨一切的蓬勃朝氣。相貌俊逸,雙目尤其銳利有神,仿佛燃燒著永不饜足的野心之火。
他是君王,但首先,他是個男人。征服天下需要謀略與武力,而征服女人,則是彰顯他男性魅力的另一片戰場。
然而,他錯了。大錯特錯。
床榻上那具看似柔弱無骨、任人采擷的軀體里,蘊藏的是寧為玉碎的決絕,是永不屈服的傲骨。
就在他帶著志在必得的笑容,俯身靠近的剎那——
云長月動了!
積蓄了所有殘存意志的力量在這一刻爆發!她如同回光返照的獵豹,猛地從錦被中彈起!緊握長月刀的右手,用盡此生最后的力氣,帶著刻骨的仇恨與同歸于盡的決絕,狠狠刺向新帝的心口!
寒光乍現!
可惜……她的武功根基早已被廢,軟筋散的藥力深入骨髓,這拼死一搏的速度和力量,對于一個身經百戰、正值巔峰的帝王來說,太慢了。
新帝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化為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和一絲貓戲老鼠般的興味。他本能地抬手,動作快如閃電。若換做旁人,他早已擰斷對方的手腕,將兇器反插進其咽喉。但對于這個他覬覦已久、此刻又柔弱可欺的獵物,他決定展現一點“帝王的氣度”和“男人的寬容”。
他竟徒手,精準地一把攥住了刺來的刀刃!
鋒利的刃口瞬間割破他保養得宜的手掌,鮮血如小蛇般蜿蜒淌下,滴落在云長月素白的紗裙上,綻開刺目的紅梅。這帶血的景象,配上他刻意維持的“深情”凝視,本應塑造出一個多情又強大的征服者形象。
“月兒……”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刻意偽裝的痛楚與包容,“若這樣能消你心頭之恨,你便再用力些也無妨。只是……當心傷了自己。”
回應他的,是云長月眼中驟然爆發的、近乎瘋狂的嘲諷與決絕!
她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就在新帝話音未落的瞬間,她手腕猛地一擰,爆發出驚人的韌性,竟硬生生從他緊握的掌中抽回了長月刀!刀刃刮過骨肉的聲音令人牙酸,帶出更多飛濺的血珠,濺上她的臉頰,溫熱而腥甜。
她毫不在意!
染血的殘刃在空中劃出一道凄艷絕倫的弧線,沒有絲毫停頓,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狠狠回抹向自己纖細脆弱的脖頸!
那一刻,她心中澄澈如冰,唯有一個念頭:勝王敗寇,她云長月,當與云家三百余口英魂同去!葬身于這用她族人血肉鋪就的“天下一統、太平盛世”的最初榮光之中,何其“榮耀”!
不愧是與她同名的刀!即使殘破,其鋒銳不減當年!她的老師曾用它斬殺深山中為禍一方的大蟲,而此刻,當它冰冷的鋒刃吻上她溫熱的血脈時,竟只帶來一抹冰雪消融般的涼意。
痛楚……似乎被某種巨大的解脫感淹沒了。
黑暗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將她溫柔而徹底地包裹。
自從十六歲那年學成下山,殫精竭慮,算盡天下,她何曾有過一夜安眠?
此刻,無邊無際的安寧終于降臨。她緊繃的神經,終于可以徹底放松……
然而,這令人沉醉的安寧并未持續多久。
就在意識徹底沉淪的前一瞬,仿佛從靈魂最深處炸開一道驚雷!一個模糊卻無比恐怖的念頭,如同深淵中伸出的冰冷鬼手,猛地攫住了她即將消散的神魂!
不!不對!有什么地方……大錯特錯!一個被忽略的、致命的細節……在她即將消散的意識碎片中瘋狂閃現!那冰冷的觸感……那黑影塞給她刀時的動作……那沙啞嗓音中一絲極力壓抑的……還有族姐云長霓最后撫摸她頭發時,指尖那極其細微的、不同尋常的……
云長月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殘存的意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驚恐!她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盡靈魂的力量想要睜大眼睛,想要吶喊——
可是,黑暗已至。
意識,徹底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