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云長月的記憶里,眠州的生活波瀾不驚,對之后驚心動魄的經歷來看,只是一片靜謐的湖水。然而在臨死前,她卻懷念眠州古墻頭的桃花和舊風箏。
云長月再次眨眨眼睛,對自己重生的事情有些難以理解。
是做夢了嗎?她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眼眶中淚珠直滾。
夢里會有痛覺嗎?
她喜極而泣,可依舊想不通如何會有這番契機,只是神情愣愣地看著四周,生怕這一切煙消云散。
這個時候門軸輕響,一個腳步聲傳來,從外推門快步走進一個圓臉的婦人。這婦人穿著一身暗青色無紋錦緞褙子,頭發一絲不茍攏在腦后,看起來端正和氣。正是云長月的奶娘崔氏。
見到云長月呆立在床頭,崔氏嚇了一大跳,趕忙扶著她坐下,又麻利地從腳踏板上取過來一雙鑲了珍珠繡了牡丹的鞋給她穿上。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就光著腳踩在地上?這北方天氣可比不得南面,寒氣會從腳底板,到時候刮風下雨都會覺得疼的。”
崔氏是祖母送過來的。雖然長公主不喜歡商女媳婦,但是在得知云齊娶妻生女,還是前前后后送來幾波人。不過云齊只留下崔氏,這個婦人圓盤臉,看起來喜氣,主要是自家女兒喜歡。
“今日是初幾?”云長月想到一個問題問道。
崔氏回答:“初三。小姐忘記了,再過幾日就是您生辰。”她說著忍不住擦眼睛,“我家小姐長得這般好,過了十二歲生辰就是大人了,也不知道以后哪個好人家給消受去了。”
她只是個普通的婦人,認為女人唯一的去處就是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她自己生活不幸,嫁的男人就把她賣進宮里,卻從不怨堵,除了思念女兒,只怪自己的命不好而已。
說起來云長月和崔氏的女兒同歲。云長月記得上一世母女兩終于相見,只是那個時候崔氏的女兒也嫁了人,背著個病怏怏的小孩兒,一臉的木然,并沒有母女相見該有的歡喜。
在云長月看來,嫁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大伯什么時候會到家里來?”云長月終于想起來,這個時候,父親云齊覺得她年紀大了,光懂詩書音律可不行,還需要年長的親眷在身邊教導規矩,計劃將她送回燎城。但是計劃只是計劃,云齊多少年沒有回家,冷不丁說要回去,他心里覺得尷尬,能拖一日是一日。
云長月卻是記得上一世大伯云重就是初三這日來的,至于什么時辰卻是不記得。她雖被李嬌、王智通兩位老師教導,其實也沒有約束自己的天性。
因為沒有課業的緣故,這一天午睡后就溜出了門。她恍惚記得她還行俠仗義了一番,救了什么人。等到天黑歸家,大伯已經坐在花廳等她。
兩人下了一盤棋后他就走了,來的時候無人知曉,走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的。
云長月自己整理了衣裳,動手挽上了發髻。
崔氏見她動作,眼睛都瞪大了。
云長月一回過頭就對上她驚愕的表情,驀然想起來,沒有去枯雪山的自己,一直都是養尊處優的小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時候自己穿衣梳頭?
不過,這不算什么大事兒。
她微皺眉頭,對崔氏的呆愣有些不滿意:“問您話呢。我大伯要到家里來,我作為晚輩,于情于理應該提前準備一番。”她上一世站在軍中發號施令慣了,言語中都有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決斷。
崔氏反應過來,依舊有些遲疑:“大老爺要來嗎?老奴并沒有得到信兒。不過小姐這么說,必然是真的。那先叫廚房準備起來,再收拾出客房?”
不怪她如此反應,云重此次出行,恐怕云齊自己也不知道。
云長月想到這塊,緩了語氣:“煩奶娘費心了。大伯喜歡面食,可提前準備一下。我先去找我父親。”
崔氏雖然覺得今天的小姐很奇怪,但是還是點頭去了。
這個時候小紅小綠這才從門外跑進來,往常小姐要睡足一個時辰,這會兒提前醒過來,她們還沒來得及進去伺候。
云長月對下人們并不苛刻,見到她們只是眉頭一跳。
小紅小綠并不是親生姐妹,但是勝似親生姐妹,不單單兩人年紀相仿,相貌也相同,愛好品味也一致。
云長月行走在亂世,她作為云家人,名聲也傳出來,身邊的侍女跟著水漲船高,便是一般的官員夫人也當得。那個時候為了聯合荊國,云長月決定把性格更為溫順的小紅送去當寵妃,替她拖緩荊國和蠻國聯姻的節奏。原本計劃也順利。哪里知道當上王妃的小紅卻反悔了,她說錦衣玉食不是她所愿,她羨慕小綠能和愛人長長久久,硬是打暈了小綠,放在荊國國君的床榻上,而自己代替小綠嫁給一個平民。
好在事情發生后對于她的計劃也沒有出什么意外。荊國國君本來是色鬼,而小紅小綠都愛慕的男子是個瞎子,根本分辨不出差別,亦或者分辨了但是安心地受了。
總而言之,這個天下看過去都是女人在爭風吃醋,男人卻穩坐石磐。
此刻小紅小綠卻有些局促,小姐寬容,不代表規矩寬容,主子即便熟睡都要留人在身邊看著,誰知道兩個人不單單沒有影,還叫小姐自個兒穿衣倒茶。
她們兩趕緊跟在身后,大氣都不敢發。
“自己去找管事媽媽認罰吧。”云長月說了一聲,也沒有叫她們跟著。小紅小綠沉溺男女情愛,認知有限,不拖她后腿就已經不錯了。
她上一世一次意外中傷了筋骨,功夫全無,即便她底子不錯,但身體終究虧空,只要奔波就會覺得四肢酸痛,也比旁人更容易勞累。如今這幅身體卻氣血通暢、健康結實。倘若身邊多有拳腳的忠仆,上一世那些意外應該能更好地規避掉。
小紅小綠都是十五六歲的姑娘了,想習武已經來不及。
云長月垂眸瞥向腳下的青石,指尖緩緩攥緊又松開,深吸一口氣后驟然屏氣凝神。足尖在粗糙的石面上輕輕一點,借著那股巧勁,身形如乳燕穿林般騰躍而起,轉眼間已穩穩落在青瓦鋪就的屋頂。
脊背挺直如青松,雙臂舒展若蝶翼,月白色裙擺掠過檐角時驚起一片細碎銀光。遠處更夫敲著梆子走過街巷,她聽著那節奏在心里默數,足尖忽然再次發力,整個人如一片羽毛般掠過屋脊,裙角帶起的風驚動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卻終究沒能追上她早已飄遠的背影。
上一世她的輕功離大成只有一步之遙,這一世她斷不能掉進同樣的陷阱,淪為他人的魚肉。
“阿滿,又在胡鬧了!”云齊的聲音驀然從下方傳來。
驚得云長月腳底驀然一滑,她整個人不受控地向后倒去,頭上發簪滑落,發絲瞬間被風扯散成凌亂的帷幕。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玄影如離弦之箭竄出,骨節分明的手堪堪觸及她垂落的發尾。卻見云長月腰腹猛地發力,憑借上一世千百次騰挪訓練的本能,在空中旋出半道銀月般的弧光。繡著暗紋的裙擺卷過流云,腳尖點地時,驚起青磚縫隙里蟄伏的碎草,竟將落地聲都消弭于無形。
那道疾沖而出的身影在半空僵住,懸在云長月頭頂的手臂緩緩垂下。指節因驟然收勢而泛白,衣袂被風掀起又落下,倒像是撲了個空的孤鴻。
云長月靠自己站穩了身形,心里快意,抬頭向這人展顏一笑:“多謝。”
這一抬眼,倒是愣住了。
眼前這人生得太好了。
云長月在枯雪山的師兄師姐個個都是容貌不俗之輩,想來氣清文疏,能令人面目通透,與常人不同。
江湖上有一專畫美人的畫師聞名于世,他后遇到一小國的女王,只是一眼,便將過往的作品毀了干凈。云長月也見過那婆娑女王,僅是坐著就自成一幅畫。后來婆娑國被滅,女王一身白衣獨站城頭,更是美得驚心動魄,叫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驚擾到她。
但是眼前這人,似乎容貌相比更盛一籌。只是因為年紀小,他的美麗略顯稚嫩而已。假以時日,必然長得傾城。
然這樣的美人,上一世卻半點音訊都沒有。
亂世之中,土地、財富、人口包括美人都是爭奪的對象。這不合理。
除非他死得更早。
可是也不對。
云長月跟隨王智通讀書的這幾年,受這佛家弟子的影響,沒少翻閱古籍中關于面相的篇章,也算是學得了一些識人斷面的皮毛功夫。
此刻抬眸望向眼前之人,只見其天庭飽滿,光潔如鏡,額頭寬闊且平滑,發際線邊緣齊整,毫無雜亂紋路與瑕疵。再瞧那人中,深長而清晰,仿若一道深邃的溝渠,上下寬度適中,線條筆直而中正,此乃典型的上佳之相,不僅象征著耐力與堅毅的品性,更是預示著中晚年運勢順遂,福運綿延不絕,子女賢孝,盡享天倫。
這樣的面相,她在自己大伯云重臉上也看到過。可惜云家覆滅,大伯首當其沖,哪里體現了福澤深厚?
要么是自己學藝不精,只見皮毛,要么就是面相之說,本屬荒誕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