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冥王……”
“哎喲喂!我說冥沉!”紅霓正沉浸在處置夜啼鬼那近乎完美的“杰作”帶來的余韻中,嘴角還噙著得意的笑,就被冥沉這煞風景的呼喚給硬生生拽了出來,頓時沒好氣地瞪過去,“你能不能別每次都這么破壞氣氛?
冥沉垂手侍立,面無表情,仿佛沒看見她的不滿。
“什么事呀,冥沉?”紅霓無奈地嘆了口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你就不能等我高興勁兒過去再說嗎?”見冥沉依舊沉默如山,一副“事態緊急,不容拖延”的架勢,她只得放下茶杯,“行行行,快說,到底什么事?”
“您不覺得夜啼之事尚有蹊蹺?”冥沉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夜啼殘魂,僅有驚擾之能,并無吞噬魂魄之力。然而那六個孩童,魂魄卻盡皆殘缺不全,只余一魂一魄,渾噩無識。屬下近日命夜鴉四散查探,發現……有勾魂鬼出沒的痕跡?!?/p>
紅霓眼中的慵懶瞬間褪去,換上了洞悉的銳光:“這個嘛……我也猜到了幾分。”她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我正打算去‘下面’走一趟。做了這么久的鄰居,一直沒機會去參觀參觀他那‘地下宮殿’。本來說好了,他管地府亡魂,我理地上游魄,井水不犯河水。這次倒好,他的人管束不嚴,敢跑到我的地盤上作惡,還屢屢越界……這是看我人好心善,好欺負不成?”她站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也是時候去‘拜訪’一下這位鄰居了。聽說他那閻羅殿氣派得很,咱們也去開開眼界。”
話音未落,紅霓手臂輕揮,身上那身洗舊的布衫瞬間被一襲烈烈如火的紅裙取代。謝必安(范無咎)的眼光果然毒辣,這鮮艷奪目的紅色,襯得她欺霜賽雪的肌膚愈發瑩潤,墨玉般的長發半束半散,僅用一根古樸的木釵松松固定,眉心那朵似有若無的紅塵花印記,此刻也仿佛被這身紅裳點燃,流轉著妖異而威嚴的光彩。
“走吧。”紅霓一甩袖,率先向客棧外走去,冥沉與剛湊過來的冥燚緊隨其后。
三人行至奈河之畔。河水仿佛感知到了紅霓的意志,竟從中無聲地分出一條干燥的通道,直通幽暗的地底深處。三人步履從容地踏了進去。
一進入地府范圍,喧囂嘈雜之聲便撲面而來,與紅塵客棧的清冷截然不同。
“誒!說你呢!對,就是你!生前不是殺人放火嗎?去那邊,刀山地獄預備隊!”
“還有你!那邊那個!手續辦完了?跟著那個藍衣服的鬼差走,油鍋那邊排隊去!”
“誒誒誒!你們仨!”一個穿著灰撲撲皂隸服、手持卷冊的鬼差眼尖地發現了衣著格格不入的三人,尤其是那抹耀眼的紅,他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用筆桿指向紅霓,“站?。∧銈冐碚l???我這生死簿上怎么沒記錄?怎么還有漏網的?快過來,重新登記!”
“我們不是……”紅霓剛想解釋。
“不是什么不是!走這邊!磨蹭什么!”鬼差愈發不耐。
“大膽!”冥燚這火爆脾氣可沒有紅霓那份看戲的閑心,一聲怒喝如同驚雷炸響,“睜開你的鬼眼看清楚!這位乃堂堂地上冥界之主,冥王大人!還不速速去通稟你家閻王,滾出來迎接!”
“冥……冥王?地上那位?”鬼差被吼得一個激靈,手中的筆“啪嗒”掉在地上,這才后知后覺地看向紅霓那身蘊含法則之力的紅裙和眉心血印,頓時嚇得魂體都虛了幾分,“哎喲!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冥王恕罪!小的這就去!這就去!”他連滾爬爬地沖進了更深層的幽暗里。
紅霓饒有興致地看著那鬼差狼狽的背影,又回頭打量了一下自家一身紫袍、氣質沉穩的冥沉,再對比一下周圍形形色色的鬼差,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冥燚,壓低聲音:“喂,老頭,你看,紫色這顏色,果然還是穿在冥沉身上最有味道,對吧?”冥燚煞有介事地捋著胡子,連連點頭:“嗯嗯,有道理!以前沒細看,現在一對比,確實如此!”
就在這時,一道略顯陰柔的聲音傳來:“不知冥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只見一位身著華貴紫色長袍、頭戴同色高帽的鬼使飄然而至。令人側目的是,他臉上竟是一半慘白如紙,一半漆黑如墨,形成一種詭異又奇特的對稱。他微微躬身,手臂優雅地向前一引:“閻王殿下已在殿內恭候,請三位隨我來。”
紅霓和冥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紫衣鬼使的引領下,三人走過一座橫跨在翻滾巖漿之上的火橋,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橋的盡頭,便是森嚴宏偉的閻羅大殿。殿內陰氣森森,卻又雕梁畫棟,透著一股死亡的華麗。
大殿正中央,一張寬大的黑色王座上,半倚著一位男子。他一身玄色暗金紋的長袍,襯得裸露在外的脖頸和臉龐肌膚勝雪,甚至比紅霓還要白皙幾分。他看上去年紀與紅霓相仿,五官精致得近乎妖異——狹長的眼眸似閉非閉,薄唇微抿,劍眉斜飛入鬢。那是一種超越了性別、極具侵略性的俊美,慵懶中透著上位者的威壓。
“紅霓!紅霓!”冥燚的聲音帶著一絲促狹,用胳膊肘使勁捅了捅看得有點發愣的紅霓,“我說丫頭,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咳咳咳……”紅霓猛地回神,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不著痕跡地用指尖抹了下嘴角,“胡說八道什么呢!她強自鎮定,湊近冥燚壓低聲音,“不過……你說得對,是好看得有點過分了。我說老頭,我們也混了這么多年,見過這么多鬼,有見過這么好看的嗎?他們下面選閻王……難道是看臉的嗎?我還以為閻王都是那種滿臉橫肉、絡腮胡子能扎死人的糙漢呢!沒想到……是個小白臉啊!”最后三個字,她幾乎是氣音吐出來的,自以為很隱秘。
王座上那位“小白臉”閻王,原本微闔的眼眸似乎彎了彎,唇角也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顯然將紅霓的“悄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然而,當“小白臉”三個字清晰地鉆進耳朵時,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極其明顯地、僵硬地抽搐了一下。
“不知今日冥王大駕光臨我地府,”閻王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絲慵懶的磁性,直接打斷了紅霓和冥燚的“竊竊私語”,狹長的眸子也徹底睜開,目光精準地落在紅霓身上,“所為何事?”他刻意加重了“所為何事”四個字,仿佛在回應紅霓之前的“參觀”言論。
紅霓立刻收斂心神,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挺直了腰板:“近日,我地上管轄的許家村一帶,接連有六個孩童死于非命,皆言是‘夜啼鬼’所為。此事,閻王殿下可曾聽聞?”
“哦?”閻王修長的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輕響,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這等事?唉,我這地府,每日收容的亡魂不計其數,雞毛蒜皮的小事堆積如山,實在不比冥王那里清閑自在。區區幾個孩童的亡魂……未曾留意。”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探究,“不過,既然冥王親自過問,本王倒可以命手下查上一查。只是不知……冥王查此小事,是為何故?”
“小事?”紅霓眉梢微挑,語氣轉冷,“那所謂的‘夜啼’,不過是一縷被封印折磨了不知多少年、剛剛逃脫的殘魂,連基本的形體都難以凝聚,何來吞噬魂魄之能?可那些死去的孩童,魂魄盡失,只剩一魂一魄渾噩游蕩!我們追查之下,發現了貴府勾魂鬼的痕跡!”她目光灼灼,直視閻王,“閻王殿下,這‘小事’,恐怕不小吧?”
“哦?勾魂鬼?”閻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狹長的眼眸中掠過一道寒光。他并未看紅霓,而是轉向侍立一旁的紫衣鬼使:“紫衣?!?/p>
“屬下在?!?/p>
“勾魂鬼……現在何處?”
紅霓忍不住又小聲對冥燚吐槽:“紫衣?勾魂鬼?他們這取名方式還真是……直白到令人發指啊!是不是所有鬼差都按衣服顏色叫?”
閻王仿佛沒聽見,只聽紫衣恭敬回道:“回稟閻王,已著綠衣去傳喚了。”
不多時,一個穿著翠綠色長袍的鬼使(綠衣)便領著一個穿著慘白長袍、手持一根同樣慘白哭喪棒的鬼差走了進來。這鬼差面如枯槁,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陣陰風就能吹散,走路都搖搖晃晃。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破舊的風箱:“閻……閻王殿下……不知宣……宣小的前來,所為何事?”那聲音聽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閻王依舊半倚在王座上,姿態慵懶,聲音也聽不出喜怒:“剛才冥王說,附近人間村落死了幾個孩童,魂魄盡失,只剩一魂一魄。此事,你可曾聽聞?”
那白衣勾魂鬼(白袍鬼差)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低著頭,眼珠子飛快地轉了幾圈,才結結巴巴地回道:“回……回殿下……小的……小的上去勾魂時,確……確有耳聞……”
“有所耳聞?”閻王慢悠悠地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忽然,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事情,竟“噗嗤”一聲輕笑出來。這一笑,如同冰面乍裂,打破了殿內凝滯的空氣,卻讓跪著的白袍鬼差和旁邊的紫衣、綠衣瞬間臉色大變,噗通噗通全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
“呵……”閻王坐直了身體,玄色袍袖一拂,剛才那點慵懶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威壓,“剛才冥王還確切地告訴本王,那些孩子只剩一魂一魄,并且……發現了你的痕跡。你,不知情?”
“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殿下!小的冤枉!冤枉啊!”白袍鬼差嚇得魂體亂顫,聲音都變了調。
“冤枉?”閻王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鬼心上,“你,確實不知?”他微微前傾,無形的壓力讓白袍鬼差幾乎趴伏在地上,“想好了,再回答本王?!?/p>
“小的……小的……”白袍鬼差渾身篩糠,冷汗(如果鬼有的話)直流,嘴唇哆嗦著,半天也沒敢吐出后半句話。
“說實話?!遍愅醯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他好整以暇地撣了撣袍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是……是那喜娘鬼!”白袍鬼差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嘶聲喊道,“是她!是她誘惑了小的!她威脅小的,要小的偷偷給她找些魂魄來吃!小的……小的也是一時糊涂!想著……想著只讓她吃一魂一魄,并不影響那些魂魄投胎輪回……誰知……誰知那喜娘貪得無厭,不講信用,竟……竟將魂魄全給吞吃了!小的……小的實在是被她脅迫,走投無路啊殿下!”他涕淚橫流(如果有的話),磕頭如搗蒜。
“喜娘鬼?”閻王狹長的眼睛瞇了起來,寒光四射,“她在那鬼冢里安安分分待了上百年,怎么突然跑出來興風作浪?”他冷哼一聲,不再看那抖如落葉的鬼差,“勾魂鬼白袍,玩忽職守,勾結惡鬼,戕害生魂,罪不可赦。即刻打入畜生道,受百世輪回之苦,以儆效尤!”
“是……是……謝殿下開恩!謝殿下開恩!”白袍鬼差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下去,仿佛生怕閻王反悔。
閻王這才重新將目光投向紅霓,臉上又恢復了那副慵懶淡漠的神情:“冥王,如此處置,可還滿意?”那語氣,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紅霓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卻不動聲色:“閻王殿下秉公執法,自然無話可說。只希望殿下日后能嚴加管束下屬,莫要再發生此等越界作亂之事。既然該罰的也罰了,我們就不打擾了。”她微微頷首,準備告辭。
“慢著。”閻王忽然出聲,他站起身,玄色長袍如水般滑落,更顯身姿挺拔修長。他一步步走下王座臺階,來到紅霓面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雙狹長的眸子里帶著一絲玩味,“聽冥王的意思,是在責怪本王治下不力了?”
紅霓迎著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敢。只是陳述事實?!?/p>
“呵,”閻王輕笑一聲,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既然這件事,是本王的屬下惹出來的麻煩,那這擦屁股的活兒……”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詞不太雅,又改口道,“……這善后之事,自然得由本王親自料理。你們這是要去找那喜娘鬼吧?”他雖是問句,語氣卻篤定,“本王就勉為其難,陪你們走一趟?!?/p>
紅霓眉頭微蹙:“其實大可不必。我們自行解決便是?!?/p>
“本王,”閻王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玄袍一甩,已轉身向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不喜歡欠別人的?!?/p>
看著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殿門口,冥燚湊到紅霓身邊,愁眉苦臉地壓低聲音:“丫頭,這……這怎么辦?這小白臉閻王跟來算怎么回事?”
紅霓望著閻王消失的方向,無奈地攤了攤手,肩膀也垮了下來:“還能怎么辦?”她長長嘆了口氣,認命般地一揮手,“跟上唄!這位爺……看著可不像是個好打發的鄰居?!闭f罷,也帶著一臉無奈的冥沉和嘀嘀咕咕的冥燚,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