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明嫻收到季扶搖一行人出城的消息,正欲動身前往應天府衙門。臨江樓雖非她唯一的財路,卻牽系著眾多供貨農戶的生計,此事不容輕忽。她剛行至門前,門外便響起了春桃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何事?”褚明嫻問道。
春桃這才推門而入:“小姐,大理寺來人了,指名要見您。來的……是大理寺卿顧允城顧
看來還是為了謝、袁兩家的案子。這幾日,大理寺已將臨江樓的伙計和當日在場的客人逐一問過話,唯獨繞開了她這位東家。臨江樓在金陵根基深厚,往來多顯貴,辦案的官員哪個不是八面玲瓏的“老油條”?輕易不愿得罪城中有頭有臉的商賈。然則這位顧允城……褚明嫻在方家時便聽過他的名頭。那時他還是大理寺少卿,舅母方夫人曾有意撮合他與表妹方忍冬,后來這門親事不知怎的沒談成。
褚明嫻吩咐春桃:“你先給顧大人看茶,我一會就到?!?/p>
還未過而立之年便已官居三品,這般人物,一定不是等閑之輩,只怕不好對付。
她換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色襖裙,卸下珠釵鬢環,只簪一朵絹花,這才不緊不慢地步下樓去。大堂里,顧允城安然坐在一張紅木椅上品茶,見她下來,竟連眼皮也未抬一下,姿態悠然自得。
褚明嫻心下自哂,自古士農工商,商人行賈最是卑微,飽讀圣賢書的官老爺們向來瞧不起她們這些錙銖必較的商賈。行走商場多年,什么樣的白眼沒見過?顧允城這般,已算是給了三分薄面,至少還耐著性子在樓下等她更衣。遇上跋扈些的,早派人沖上樓來將她“請”下去了。只是……他越是這般云淡風輕,褚明嫻心底那根弦反而繃得越發緊實。
褚明嫻決定先發制人。
她上前一步,規規矩矩福身行禮:“顧大人大駕光臨,真令小店蓬蓽生輝。只是大人若是來尋美酒佳肴,只怕今日要無功而返了。小店此刻不便待客?!?/p>
顧允城指尖一頓,將手中的青瓷茶盞輕輕擱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微響。他緩緩站起身,目光卻并未落在褚明嫻身上,而是先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這間名動金陵的酒樓。窗明幾凈,陳設雅致,與尋常鼎盛酒樓無異,看不出半分玄機。
終于,他負手踱步,走到褚明嫻身前,一襲緋色官服,腰帶上繡著金荔枝紋樣,身量修長,他瞧著眼前的女子,嘴角輕翹,目光卻是冰冷,隱隱有些壓迫感。
“褚老板,”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本官今日前來,并非為飲宴。”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不為飲宴?”褚明嫻抬起眼,迎向顧允城深邃難辨的目光,唇角綻開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那顧大人親臨小店,所為何事?但凡小店能盡綿薄之力,必定全力配合。”她姿態放得極低,言語卻滴水不漏,將“配合”二字咬得分外清晰,隱含的卻是一層不軟不硬的試探——配合辦案是本分,但若超出范疇,恕難從命。
顧允城眼神古井無波,直視著她:“自然是問話。褚老板作為臨江樓東家,案發時雖不在場,但樓內大小事務,何人安排、何日訂位、諸項進出……想必皆在老板掌控之中。有些細節,找旁人問,終究隔了一層,不如直接請教東家,來得清楚?!?/p>
他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公務般的疏離,卻字字敲在要害上。
“大人此言甚是?!瘪颐鲖勾鬼?,以示恭謹,“不知大人欲問何事?小女子定當知無不言。”
“很好。”顧允城點點頭,視線終于牢牢鎖住了褚明嫻,“謝公子與袁公子斗毆那桌的席位,可是你親自所排?還是交由掌柜打理?”
“臨江樓貴客如云,所有重要席位安排,最終都要報于小女子過目,簽字畫押。那日謝、袁兩位公子訂的是‘望江閣’,乃本店上等雅間,是謝公子差他身邊的小廝謝石來訂的,安排表確經我手。”
褚明嫻回答得坦蕩,這是實話。
“可有留意二公子神色言語間有何異樣?譬如爭執之先兆?”
“大人見諒,”褚明嫻坦然搖頭,“畫押安排只是例行公事,小女子并不細究客人私事。那幾日賬目繁雜,將近,瑣事纏身,只按規矩留了雅間,于訂位簿上添名畫押而已。至于兩位公子見面時說了什么、又是如何起了沖突,一概不知。”
顧允城并不意外,這回答在他預料之中。他復又踱開一步,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旁桌沿。
“那么,”他話鋒突然一轉,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里清晰無比,“臨江樓原先有一位唱曲兒的鶯鶯姑娘,褚老板可知她的來歷,又可知她去向何處?”
兩位勛貴子弟在酒樓吃酒,為一個女子爭風吃醋,鬧出人命官司,卻來詢問那位無辜的女子的蹤跡,褚明嫻覺得有些可笑。
“我與鶯鶯姑娘不過萍水相逢,各取所需?!彼浇切σ獾?,聲音沉靜無波,“她賣唱謀生,我請她登臺,皆為利來,除此再無瓜葛。我并不知鶯鶯姑娘從何處來,往何處去?!?/p>
顧允城并未因褚明嫻滴水不漏的回答而減輕懷疑,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維持的平靜表象。他微微頷首,踱開腳步。
“萍水相逢,各取所需……”他低聲重復著褚明嫻的話,指尖在冰涼的紅木桌沿上輕輕一叩,那聲音在寂靜的大堂里異常清晰,“好一個‘利’字當頭。只是褚老板,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尚未查清鶯鶯姑娘的來歷就讓她來你的酒樓賣唱,就不曾有過絲毫疑慮?”
褚明嫻心頭一凜,面上卻依舊沉靜:“大人此言何意?鶯鶯姑娘歌喉婉轉,舉止得體,在臨江樓獻藝期間,從未有過逾矩之處??腿藗儛勐犓议_門納客,圖個賓主盡歡,何來疑慮?”
顧允城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案韬硗褶D,舉止得體……”他緩步走回褚明嫻面前,距離不遠不近,恰恰維持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威壓,“一個來歷不明、去向無蹤的歌女,能在金陵城最負盛名的臨江樓站穩腳跟,引得兩位勛貴公子為其當眾斗毆、鬧出人命官司,事后卻能如輕煙般消散無蹤,不留半分痕跡。若此事與褚老板無關,那么你就是識人不清,引禍入店,難逃監管疏忽之責,若是此事與你有關,那么褚老板你又在圖謀什么呢?”
他語速平緩,卻字字如針,精準地刺向褚明,好像從一開始他就在懷疑她了??諝夥路鹉塘?,連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都仿佛被隔絕在外。
“顧大人這是決心要把官司扯到臨江樓和我頭上了?那日是誰殺的人,又因為什么殺的人,想必顧大人已聽過無數遍,耳熟能詳了吧,小女賣光祖業,從泉州來到金陵,開了這家酒樓,眼下因為這宗案子,已經讓我們入不敷出,我指望著這家酒樓振興祖產,酒樓里多少管事伙計也要養家糊口,敢問顧大人一句,此事若是與我有關,我究竟又得了什么好處?”褚明嫻反問道,說到最后竟是雙眼通紅。
顧允城靜靜地立在那里,面上依舊波瀾不驚,眼神卻幽深如寒潭。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顧允城竟輕輕牽動了一下唇角:“褚老板果真情深義重。”
“大人……”褚明嫻極其輕微地開口,聲音干澀沙啞,仿佛許久未曾飲水。她低垂的視線盯著地面上顧允城官服袍角的流云紋路,“大人久經官場卻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個小女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