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

地鐵像一條疲憊的鋼鐵巨蟒，在城市的腹腔里緩慢穿行。車廂里彌漫著通勤日特有的、混雜著廉價香水與隔夜面包的渾濁氣味。我，林晚，熟練地用肩膀頂開一個縫隙，把自己楔進人墻，后背緊貼冰涼的金屬扶手。每一次剎車，身體都不由自主地前傾，又被身后無形的壓力推回來，周而復始。

又是一個循環往復的早晨。我閉上眼，試圖屏蔽掉周圍的一切。

可總有東西固執地鉆進感官。睜開眼，對面座位上那個穿著灰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正對著我左肩上方那片空無一物的空氣，幅度很小但極其清晰地點了下頭。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弧度，仿佛那里站著一位需要他恭敬致意的重要人物。那笑容僵硬得像一張畫皮，貼在臉上，空洞得沒有一絲活氣。

我迅速移開視線，心跳卻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這樣的“巧合”太多了。小學時，班里那個最跋扈的男生突然轉學，就在我被他推倒摔破膝蓋的第二天。中學，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向暗戀的學長遞出情書，當晚就聽說他舉家移民。還有工作后，每次項目遇到瓶頸，總會有“恰好”路過的同事“靈光一閃”提出解決方案，助我涉險過關…….生活像一部被精心編排好的劇本，每一個情節轉折都嚴絲合縫，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過度流暢的詭異。

地鐵到站，洶涌的人流把我推出車廂。站臺巨大的廣告屏正播放著最新款的洗發水廣告。畫面里陽光明媚，女主角的長發在微風中閃耀著絲綢般的光澤。就在廣告即將切換的瞬間，屏幕猛地閃爍了一下，雪花噪點瘋狂跳動。僅僅半秒，畫面恢復如初，但那一閃而過的圖像卻像烙鐵一樣燙進我的眼底--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扎著羊角辮、抱著破舊小熊的我，坐在老屋門口的小板凳上，背景是那棵早已被砍掉的石榴樹。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周圍人群依舊漠然地流動，沒有任何人發出驚呼或議論。只有我，像被遺棄在時間縫隙里的孤魂，承受著這無聲的、指向性明確的窺視。寒意順著脊椎一路攀爬，直抵后腦。

“……小姐?您的咖啡，美式，不加糖不加奶，雙份濃縮。”

一個帶著點職業化熱情的聲音把我從冰窖里拽了出來。我茫然地抬頭，是公司樓下那家常去的“轉角”咖啡店的年輕店員，笑容像打印出來一樣標準。

我下意識地接過那杯溫熱的紙杯，指尖觸及杯身，燙得我微微一縮。喉嚨干得發緊:“我……好像還沒點?”

“啊?”店員愣了一下，隨即笑容更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怎么會呢?您不是每天都這個時間點這個口味嗎?老規矩啦!今天精神頭看著有點蔫，要不要加個可頌?剛出爐的，特別香!“

他熱情得過分，語速飛快，眼神卻像蒙著一層薄霧，沒有焦點地落在我身后某個地方。我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含糊地點點頭，掃碼付了錢。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劃過，留下一點濕黏的汗漬。端著那杯“未點先至”的咖啡，我逃也似的離開柜臺，背后仿佛粘著無數道無形的目光。

電梯平穩上升，鏡面映出我蒼白、眼下著濃重青影的臉。28歲。這個數字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個本該充滿期許的日子，此刻卻被無邊無際的疑云和冰冷的不安徹底籠罩。電梯門“叮”一聲打開，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把那個荒謬的、關于“整個世界都在演戲”的念頭壓下去，挺直背脊走進明亮的辦公區。

格子間像蜂巢，空氣里漂浮著鍵盤敲擊聲、電話鈴聲和低低的交談。我的工位在最里面，靠窗。剛放下包，一個熟悉的氣息帶著淡淡的松木香靠了過來。

“喲，壽星駕到，氣場兩米八啊?”沈聿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懶洋洋的笑意，像午后曬得暖融融的貓。他斜倚在我隔壁的隔斷板上，手里變戲法似的遞過來一個包裝精致的小盒子。他穿著簡單的灰色衛衣和牛仔褲，頭發有點亂糟糟的，是那種“道具組同事”特有的、帶著點藝術家不拘小節的氣質。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條紋，讓他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顯得格外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