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出發了,去尋找MissGrass。
黃昏的光線,如腐朽的金箔般灑落在道路上,一片迷惘。我知道,只要沿著這條路,一直向西駛去,就能找到她。MissGrass,那個名字在我心底綻放著微弱而執拗的光,仿佛舊時代貴族衣袍上微不可見的刺繡。我們相遇,不過是命運偶然拋灑的一枚小石子,激起短促而脆弱的漣漪。
一個真正成熟的人,不會時時盯著手機屏幕。但我尚未成熟,因此墮落于此。那一夜,在社交網絡那條無聲流淌的河流上,我第一次遇見了MissGrass。要我回憶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嗎?恐怕不能。記憶就像古老神殿上剝落的浮雕,隨著時間的沙粒不斷風化,只剩下模糊的輪廓與無法考證的嘆息。
放下手機,我又沉入了日常的污泥之中。打開電腦,游蕩在虛擬戰場;懶散地在食堂吃著無味的食物;在路旁無動于衷地凝視那些青春的女體,美麗而毫無意義,如同秋夜中綻放又瞬即凋零的煙花。生活,每一天都像一張重復復印的紙,失去了原稿的生動,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夢。
在這樣毫無希望的日子里,我卻出發了。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推搡著,穿越這片寂寞而褪色的世界,只為了尋找MissGrass。那是一場無名的旅程,通向未知,也通向一種可能在抵達瞬間即刻崩塌的美。
世界在每一秒鐘里都急速地蛻變著,如同一塊灼熱的金屬,在史蒂夫·喬布斯與馬克·扎克伯格這些現代煉金術士手中,被反復錘煉、塑形,最終成為一座熾熱的監牢。信息像烈焰般從每一條縫隙中噴涌而出,焚毀了舊有的一切。
而我卻仿佛一塊被遺忘在黑暗爐角的殘渣,遲鈍、黯淡,無力掙扎于灼熱的洪流之中。生活在我的指縫間悄無聲息地腐爛,像海邊擱淺多日的魚,連腐臭都懶得擴散。
有一天,在這無止盡的頹廢中,我曾低聲問MissGrass,問她關于現狀的問題。那是一種近乎徒勞的祈禱,如同在廢墟中向破碎的圣像傾訴。而MissGrass,她的回答是一片無邊的寂靜,不是沉思的沉默,而是仿佛從心靈深處冒出的空洞回音。
我意識到,她比我更深地陷入了同樣的泥潭。她的絕望更加徹底,如同鏡子映照下我未來的模樣,一具被歲月與無意義啃噬殆盡的空殼。我們彼此凝視,仿佛在望著一潭靜止的黑水,那里面映出的是同一種悲哀,一種無處可逃的、優雅卻絕望的毀滅。
MissGrass的容貌,若硬要以世俗的尺度衡量,實在稱不上美麗。她身形纖巧,笑容柔和而溫順,猶如早春河畔尚未綻放完全的桃花,勉強能擠入“可愛”的范疇。倘若用古人的俏皮話來說,大約只能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曾有一日,我心血來潮,用了整整三個小時的光陰,逐字逐句、像雕刻師在剝離廢石般,耐心而殘酷地描摹她的種種平庸與不足。MissGrass只是靜靜聽著,仿佛我的每一個詞語都是落在湖面上的雨滴,激不起絲毫波瀾。她既不反駁,也不惱怒,甚至嘴角還掛著一絲近乎超然地微笑。
一般的女子,對于自己容貌的輕慢議論,總是敏感而暴烈的;可MissGrass卻像一個早已超脫塵世虛榮的人。她的反應,竟讓我聯想到一件事:精心烘焙的上好咖啡豆,無論外表如何粗陋,熬煮出來的,終究是純粹、醇厚的香氣。即使是那種名為“貓屎咖啡”的怪誕之物,名字刺耳得令人作嘔,卻依然擁有令人沉醉的滋味。
MissGrass,或許正是如此。外表只是時代粗鄙審美的犧牲品,而在她微笑背后的,是一種比美麗更深遠、更孤獨的真實,一種沉默著的、高貴的哀愁。
現實的世界,像一塊銹蝕斑斑的鐵板,沉重而冰冷,隨時可以將人的希望釘死在上面。正如那句被無數成人默念在心底的話:“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計利弊。”在這無聲的信條之下,一切情感都被冷酷地折疊歸類,像在屠宰場里處理牲畜的尸體。
那時的我,還保有著一種未經世事熏黑的熱忱。我向一個心儀的姑娘坦白我的心意。那是午后的光線最柔軟、空氣中充滿塵埃與花香的時刻,我像一個即將被判決的犯人一樣,怯生生地開口:
“我愛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嗎?”
她的笑,像薄薄的刀片在空氣中輕輕劃過,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你真幼稚,說出來的話跟小孩子一樣。”
我的心像被輕輕敲碎成了無數細小、無聲的玻璃渣。但我仍不肯放棄,從靈魂深處哀求似地低語:“可是我是真的,從打心眼里愛你的?!?/p>
她只是微微一聳肩,眼神冷靜得如同醫生在看待手術臺上的一塊肉:“可是我不愛你。”
為了挽回些什么,為了阻止那種即將完全崩塌的絕望,我把手中的禮物遞給了她。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可笑的象征,一件廉價又沉重得令人心痛的東西。
她笑了,笑得溫柔而殘酷:“哎呀,其實你人還是挺不錯的嘛。東西我收下了……咱們以后就是好朋友啦?!?/p>
“可是……”我支離破碎地擠出這最后的抵抗。
“沒有可是啦。”她溫柔地斬斷了我的話語,如同秋天割斷枯萎的稻草?!耙院竽?,除了情侶之間的事情不能做,其他什么事我都可以陪你做哦?!?/p>
面對這樣的回答,我竟失去了一切語言。語言,曾是我唯一能用來抵抗世界的武器,但此刻,它已徹底失效。我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個無名的士兵,在明知必敗的戰役中,被剝奪了武器與尊嚴,只能赤裸地接受命運的屠戮。
MissGrass,與這個世界上其他女人截然不同。她仿佛生活在一種自我編織的、朦朧而又遙遠的氣氛中,既神秘,又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成人的世界早已被利弊與算盤的聲音碾得粉碎,可是她的存在,卻像一道無聲無息灑落在廢墟上的清晨的光,做著那些無利可圖、徒勞無功的事情。正因如此,她顯得更加不真實,仿佛一場只屬于夢境的叛逆。
我喜歡聽MissGrass說話,那溫柔的聲線里,總帶著幾分天然的笨拙。她的普通話并不標準,細碎而不經意地泄露著某種地方性的瑕疵,這種瑕疵本身卻反而比完美更能撩撥人心,讓人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編織起一幅幅浮想的圖景。
曾經有一次,MissGrass低頭捻弄著指尖,輕輕地說:“我其實,是個變態。”
聽到這句話時,我只覺得一種莫名的、近乎甜蜜的羞辱感攫住了我。心底的聲音譏誚地響起:如果她是變態,那么我,大概就是個毫無廉恥的流氓了??杉词谷绱?,我也甘愿。
如今,當我沿著西方的道路,一路向著MissGrass駛去時,那種黏稠而下賤的氣息仍纏繞不去,如同少年時代穿著校服在雨夜偷看櫥窗里的艷麗模特,一種既自知卑微又不可自拔的墮落感,滲透在血液與骨骼之中。
我明白,所謂尋找,不過是一次注定失敗的航行??晌覅s仍然出發了,帶著一種近乎可恥的希望,像一頭受傷的犬,在漫長荒涼的路上,一步步,蠢笨又執拗地,追尋著自己的幻覺。
我緩緩搖下車窗,任秋夜的風無情地刮進來,帶著泥土與落葉的氣味,在我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細微而冰冷的劃痕。前方的道路,蜿蜒無盡,如同一條悄然蠕動的黑色脈絡,延伸向不可知的遠方。這一定是個漫長、寂寞而無可挽回的旅程。
天色逐漸陰沉下來,烏云像巨大的濕毛毯壓在頭頂。涼意一陣又一陣,從骨縫里往外滲,仿佛要把我的心也一并凍結。
我想起了MissGrass。她曾告訴我,她偏愛冷色調的事物。那時,我以一種近乎孩子氣的天真問她:
“你喜歡冷色,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也是冷的?”
她想了想,只淡淡地回應:“或許吧?!?/p>
我不甘心,又追問道:“那我可以……幫你暖起來嗎?”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像極了黃昏微光的笑意,卻回答得出奇平靜:“我已經習慣了?!?/p>
我試圖用更狠的方式刺探她心里的冰層:“你一定是鐵石心腸吧?!?/p>
她搖了搖頭,聲音柔軟到幾乎融化:“恰恰相反,我很容易被感動?!?/p>
我低聲嘲諷著,像是對著自己說:“你的感動,是面無表情的感動吧?!?/p>
的確如此。MissGrass,從未真正以肉身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存在,只是數張照片中的殘影,一種永遠被濾鏡與像素稀釋后的美。
照片里,她偶爾微笑,那笑容淺淡得像夜空中一顆搖搖欲墜的流星,轉瞬即逝。但更多時候,她是面無表情的高冷、孤傲、甚至有些僵硬,卻又在這種僵冷之中,透出一絲無法言喻的易碎感,令人心生憐惜。
正是這無聲的矛盾,這種仿佛連呼吸都會驚擾到的冰雪質地,構成了MissGrass的全部魅力。
而我,像一個被暴風雨推搡著的旅人,只能沿著這條無盡寒冷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在自己無法言說的徒勞中,繼續追尋著她那張遙遠而冷淡的面容。
MissGrass那頭柔順而略帶慵懶光澤的長發,是我魂牽夢縈的存在。或許,這正是我迫不及待驅車西行、想要見她一面的原因。長發披散時,她像一尊用寒冷雕刻而成的少女雕像,靜默地俯視著塵世,連風吹過發梢的姿態,都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優雅。
我一直以來偏愛斜劉海,因為那種微微遮蔽住眼神的姿態,總讓我覺得,人在世界面前還有所保留,還有一絲未經曝光的秘密。然而MissGrass卻是中分,毫無遮掩,直白得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一種無所謂的投降。
她告訴我,她曾經也嘗試過斜劉海與齊劉海,只是嫌打理麻煩,便干脆選擇了中分。我聽著她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聽到了某種宿命的嘆息。最終,我將這一切歸結為一個字:懶。
MissGrass,和我一樣,都是那種早已喪失了自我雕琢欲望的人。像藤蔓一般,隨著環境的變化隨波逐流,從不抵抗,也不祈求改變。時下的青年,哪怕最初再如何意氣風發,經過四年大學的煎熬,最終也不過是從內里一點點被掏空、被磨平,只剩下干癟的殼子。
我正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跌倒,爬起,再跌倒,再不爬起,然后終于徹底地腐爛在了懶惰與頹廢的土壤之中。
而MissGrass呢?她從一開始,就不曾站起來過。她在出生的那一刻,便選擇了用平躺的姿勢,去目睹世界如何在頭頂上崩塌、塌陷,毫不動聲色地接受著萬物必然的毀滅。
正因為這樣,她的存在才顯得如此靜美,如此冷酷,如此令人無法抗拒。
少年總是需要安慰的,這句話即使聽來矯情,卻有著不容置疑的真實。成長的過程,不過是一場漫長的、無人回應的哭泣,而MissGrass,至少愿意為我做一件小事,那就是給予陪伴。
她明白,真正的安慰,并不在于廉價的甜言蜜語,也不在于強作歡笑的勸慰。有時候,僅僅是靜靜地存在著,就足以勝過世界上所有多余的言辭。陪伴,這種無聲的善意,猶如深秋薄暮里的一縷微光,微弱,卻足以令人茍延殘喘。
我發動了車,車身微微顫抖著,如同在冬夜初醒的野獸。機械的律動傳遞到我的掌心,帶來一種久違的安心感。我輕輕松開離合器,油門一踩到底,讓速度在空曠的道路上咆哮般提了上去。
朝西方駛去。
天際的盡頭,如同打翻了墨汁一般,濃云壓低到幾乎能讓人觸摸。風呼嘯著擦過車窗,帶著泥土與寒意,將一切過往的溫存撕成零散的碎片,四散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而我,抱著一種近乎宿命的決心,沿著這條被寒風與孤獨鋪就的道路,義無反顧地,駛向MissGrass。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陪伴本身就已經是最高貴的憐憫了。
我曾經問過MissGrass,問得幾乎像是將心臟剖開遞到她面前一般:“如果我喜歡上你,那該怎么辦?”
她的回答平靜得令人窒息,只有四個字:“順其自然?!?/p>
這四個字,像一把無聲的刀,從胸膛的縫隙里緩緩插入,既不疼痛,也不溫暖,只是冷冷地,真實地扎在那里。
我不甘心,又追問她:“如果我想給你寫一篇小說,你有什么要求?”
她微微一笑,那笑意淺淡得仿佛一片在晨霧中飄零的枯葉,輕輕地落在我心上:“我要活到八十歲?!?/p>
聽到這句話時,我笑了,帶著一種幾乎是獻祭般的認真回答:“那我只活到七十九歲就夠了。不然,如果你先死了,我還得獨自悲傷好一陣子呢……”
歲月無聲地流轉,仿佛應了某種天真又無力的誓言,MissGrass真的活到了八十歲。
那一天,她坐在暮色彌漫的花園里,頭發已經花白,微風吹動著她的衣襟,她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而我,按照約定,早在一年之前,已經悄然消失在世界的另一端。
車窗外的風景像一幅幅畫卷,極速向后倒退。麥田、枯樹、廢棄的加油站,風吹過時,都在悄悄低語,仿佛在提醒著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我打開了車里的音樂,任旋律像水一樣流淌進耳朵,沖刷著無法名狀的思緒。或許,世上最美的邂逅,不過是某個微不足道瞬間的不經意回眸,就像流星劃破夜空的剎那,照亮的只是各自短暫的孤獨。
你猜,我最終找到MissGrass了嗎?
在這無邊寂靜的西行路上,或許找到她,或者沒有找到,又有什么分別呢?
真正重要的,早已在那個許諾“順其自然”的瞬間,被永遠地封存在了心臟深處,如同一枚不再跳動的、小小的銀質懷表,靜靜躺在血肉之下,任憑歲月侵蝕,也絕不會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