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詞大會之后,尚書房照例放假一月有余。
趙花臺暗自好笑,自入學以來,先是她在鎮國公府陪伴了郝南嫣兩日,后是參加品詞大會。她雖進了這學堂,可就見了這沈夫子一面,還是在品詞大會上。
這幾日,不論走到皇都城哪里,都能聽見有人在議論趙太尉家的大姑娘以及天家還了她清白之事,趙花臺嫌煩,索性在府中躲了幾日,可是她躲得了外面的聲音,躲不掉身邊的小唐僧春桃。
晨起,春桃便揚眉吐氣地從府里膳房端著一碗酸筍雞絲湯、一碟桂花糕和幾個豆皮包子,喜氣洋洋地回到了趙花臺的月桂閣。
她坐在趙花臺對面,興奮地說:“姑娘,天家終于還您清白了!您在品詞大會上真的太厲害了!”
趙花臺一臉黑線,單手托腮地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第35遍……春桃啊,你已經說了第35遍了!”
春桃絲毫不接她的茬,她央求道:“姑娘,好姑娘,您是什么時候學了這如此多的詩詞的?快給我講講吧,還有,這天家是怎么就忽然還您清白了呢……”
趙花臺嘴角抽搐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第36遍……”
二人正說著話,雙燕園的春嬤嬤端著一碗湯藥,跨進了月桂閣的門檻。
她腕間銀鐲子撞出細碎的響,在寂靜的室內格外刺耳。
春桃見狀,不情不愿地起身,向她行了個禮。
“大姑娘,您該用藥了。”春嬤嬤理也不理春桃,徑直走向趙花臺,“今早夫人特意叮囑,說姑娘近日身子有了好轉,定要堅持服藥才好,這不,奴婢盯著煎了兩個時辰呢?!?/p>
“如此,辛苦嬤嬤了,先放下吧。”趙花臺看著她手中端著的青瓷碗,笑得頗有深意,“待我用完這早膳再喝。”
春嬤嬤的臉上的笑意瞬間凝住,語氣有些不悅:“姑娘怎的還孩子氣?夫人為著您的身子尋遍名醫,連孕中都不得休息,若知道姑娘這般任性,定會傷了心?!?/p>
她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大姑娘,若我們夫人傷了心,老爺也定會不高興的?!?/p>
“哦”,趙花臺手指扣著桌面,笑著說:“你倒慣會揣測人心的,想來也是個聰明人,當個下人可惜了。不如我跟夫子引薦一下,讓你也去尚書房念個書識個字?”
春嬤嬤一愣,臉上閃過一絲怒意,腕間銀鐲叮當相撞,指尖幾乎要戳到趙花臺鼻尖,“姑娘,您身為咱們太尉府的嫡女,當以孝道為先,怎可這般挑剔?”
月桂花忽然刮起一陣風,驚飛了屋頂棲息的幾只麻雀,趙花臺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有無數只螞蟻在血管里爬,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想將眼前這碗藥潑在面前這個惡婆子臉上的沖動。
她微瞇雙眼,目光掠過春嬤嬤鬢角的那朵金絲掐線的絨花。
她曾在郝南嫣的梳妝盒里見過這種新樣式,是春嬤嬤的月錢斷斷買不起的。
這樣想著,她大腦忽然一陣清明,沖淡了原先想把對方扒皮抽筋的沖動。
“春嬤嬤說的是?!壁w花臺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她抬手端起面前的藥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喝了個底朝天。
春嬤嬤滿意地笑了,她向趙花臺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趙花臺依舊端坐著,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良久后,春桃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今日怎么是春嬤嬤親自來送藥?”
趙花臺笑道:“管她做什么呢!許是雙雁園里的人都閑的要死吧。”
說罷,她起身,“我不是很餓了,你慢慢吃,我出去透透氣?!?/p>
……
趙花臺沿著太尉府后門的青石小道一路小跑,左拐右拐,全都是挑自己從來沒去過的小路。直到拐進一個四下無人,連雀子都沒幾只的小河邊,才放心地把手伸進了嗓子眼,強迫自己將剛喝完的那些湯藥哇哇哇地吐了出來。
吐了一會兒后,趙花臺坐在石頭上發呆,她拾起地上掉落地桂花,然后又百無聊賴地丟進小河里,看著它們漂遠。
突然,她聽到一聲輕笑,隨后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趙花臺還沒來得及驚呼,霍啟的臉已經出現在了她面前。
趙花臺長呼一口氣,揮揮手,捂著自己砰砰跳的心臟,“王爺,我怎么走哪兒都能遇見你?”
霍啟不緊不慢地道:“你見著我,很吃驚?”
趙花臺老老實實地點頭。
霍啟轉了轉扇子,慢悠悠地說:“或許因為,這里是我靖王府的身后?!?/p>
趙花臺:“……?!”
霍啟補刀,“也或許因為,我正在這河邊小憩,就被一陣不怎么文雅的聲音吵醒,本以為是哪個宿醉的鄉野匹夫,不料卻是太尉家的千金小姐亂了儀容?!?/p>
說罷,他撐著腮,尋思趙花臺下一步是不是準備溜之大吉。
果然,趙花臺的臉立刻漲紅,她客氣疏離的展開一個微笑:“抱歉,讓王爺見笑了?!?/p>
霍啟點了點頭,轉了轉手中的折扇。
趙花臺真心覺得,自己坐在石頭上,這靖王坐在輪椅上,兩人就這么坐著,委實尷尬。
這樣想著,她率先打破僵局,“王爺,怎么沒見了聽跟著您?”
霍啟身子向后倒去,靠在自己的輪椅上,“既然你這么關心我侍衛,不如跟我回府,親自去找他?”
趙花臺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思量了好一會兒,認真地說:“我是怕他不在您身邊,您又不會武功啥的,萬一遇到什么壞人刺客,誰來保護您呢?”
霍啟輕聲而笑,“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護著自己?”
趙花臺駭然,“您會武功!?”
“不會?;魡⒄Z氣中滿是遺憾。
趙花臺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霍啟漫不經心地斜倚在自己的輪椅之上,指尖轉著折扇,不再理會趙花臺。
趙花臺覺得自己剛才有些不禮貌,再怎么說這靖王都在品詞大會上幫了自己。
正欲向他道歉時,她聽到頭頂傳來幾只烏鴉振翅的聲響。那群烏鴉振翅時帶起陣疾風,竟將不遠處的桂花林弄得簌簌作響。
她剛想說這些烏鴉還真是活潑啊,眼前忽然寒光乍現。
霍啟分明還維持半靠在輪椅上的姿態,腕骨輕轉間,手中的折扇卻凝成道白線射向天空中的烏鴉。
“叮”的脆響未落,烏鴉已直直墜在地上。
趙花臺定睛看去,見那烏鴉的半個身子都被折扇打了個稀爛。
隨后霍啟伸了伸手,面色如常地接住了自己的折扇,在手中轉了轉。
整個過程不過彈指間,連他的玄色衣袍下擺紋絲不動,仿佛方才只是錯覺。
趙花臺的驚的瞳孔微震動,喉間發緊得發不出聲,嘴巴瞬間張成了一個標準的“O”型。
小河邊的微風卷著桂花瓣掠過,霍啟再抬眼時,眸底的冷光已化作淺淡笑意:“這些個烏鴉失禮,擾了趙姑娘的清靜?!?/p>
直到幾片花瓣落在臉上,趙花臺才驚覺自己早已屏住呼吸。
她望著輪椅上姿態慵懶的男人,吞了吞口水。
隨即她腦子才反應過來,直接從石頭上跳到了霍啟面前,激動的說:“您……竟然是這么厲害的暗器高手!“
霍啟譏嘲,“誰說我是高手了,我需日日靠著了聽保護才能安然無恙?!?/p>
趙花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嘿嘿嘿地訕笑。
二人就這么坐著,凝望著面前平靜的河水。
半響后,霍啟問:“你心情不好?”
“有一點吧。”
趙花臺湊到霍啟身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霍啟輪椅的扶手。冰涼的觸感讓她恍惚想起現實世界中自己辦公室里的鍵盤。
那時的她,只需專注于每日給油膩領導寫稿,雖然也是枯燥乏味吧,但也用不著像現在這般,連喝的藥里都被人做了手腳。
況且只要下班后,她就能開開心心地去擼串。
“王爺,我有點累。”她喃喃自語道。
在二十一世紀,她見過職場競爭的明槍暗箭,卻從未想過深宅大院里的陰謀,竟也能無處不在,每個人都不可信,也不能信。
趙花臺嘆了口氣,別人的穿越是浪漫奇遇,自己的穿越是報仇雪恨,雖然她現在如愿給原主還了清白吧,但尚書房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依舊不是算計就是防備。
還有她那后娘,也不是省油的燈。
她真的很懷念自己原先的世界,懷念能自由選擇吃火鍋還是燒烤,更懷念自己當社畜時的簡單日子。
霍啟輕輕抬起手,放在了趙花臺的頭發上。
趙花臺看著霍啟似乎對她有些親昵的動作,膽子大了起來,她抬起頭,望向斜倚在輪椅上的霍啟,“您平常會有不開心的事嗎?”
霍啟沉默良久聲音涼薄如冰:“你既已踏入這塵世間,便該明白,什么叫弱肉強食、適者生存?!?/p>
他抬眼,墨色的瞳孔里映不出半點溫度,“你知道狼嗎?”
趙花臺點點頭。
霍啟合住了自己的折扇,聲音冷淡、語氣緩慢:“就像沙漠中的狼,若不撕咬來之不易的獵物,便只能成為禿鷲的腹中餐。你覺得身邊人皆存惡意,可在他們眼中,你又何嘗不是那等著吃他們肉的禿鷲?”
趙花臺滿心不甘:“難道這人世間,就沒有純粹的善意?”
“善意?”霍啟輕笑出聲,“善意是什么東西?你手中無利器,他人便敢欺你;你無依無靠,他人便會辱你。就如這地上的桂花瓣,在樹梢時遙不可及,但一旦落地。還不是被你扔進河里看景?”
他似笑非笑,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悲憫:“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握緊手中的暗器。這世間的謀求算計數不勝數,你若學不會適應,終究就會像這地上的花瓣,被人扔進這深不見底的暗渠。”
趙花臺怔怔地望著他,一時竟什么也說不出,只是情不自禁地往霍啟身邊靠了靠,同他一起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呆。
沒過多久,一陣清風襲來,滿樹桂花輕顫,隨著清風搖曳間,萬千花瓣似被無形之手托舉著,打著旋兒墜入二人眼前澄澈小河中。
漂浮的花瓣忽而聚作星子,忽而散作流螢,像是把朝霞都揉碎了。殘香混著水汽漫上來,甜得醉人。
在簌簌地風聲中,趙花臺望著水面漸漸凝成的桂花錦緞,微笑著輕嘆:“若人世間常有這般景色,我也算不枉來這一遭啊。”
也不曉得是風聲太大還是霍啟懶得搭理她,總之他瞇著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早晨的清涼很快過去,正午的烈日即將襲來。
霍啟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著了。
趙花臺扯了扯他的袖子,“我猜您不喜歡渾身是汗的曬太陽吧,不如我把您推回王府?”
霍啟睜開眼睛,冷眼道:“不必?!?/p>
趙花臺也不勉強,她點點頭,又像小哈巴狗似的把下巴搭在霍啟輪椅的扶手上,眨著眼睛望著他。
霍啟睨了她一眼,“干什么?”
趙花臺盯著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王爺,品詞大會的事情,謝謝您。”
霍啟依舊冷冰冰道:“本王不懂你說什么?!弊旖菂s半隱半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趙花臺起身,往后退了幾步,學著之前春桃的樣子,鄭重其事地向霍啟行了個大禮,“總之,多謝王爺?!?/p>
霍啟整理著袖袍上沾著片桂花,沒有回應她。
趙花臺望著他冷峻清瘦的側影,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詢問:“王爺,您可吃過‘火鍋’嗎?”
霍啟眉峰微蹙,不解地望著她。
趙花臺搓搓手,慌忙解釋:“這‘火鍋’啊,是我那個世界……呃,是我自己發明一種的吃食,銅鍋里燒著高湯,各色肉菜往里面一涮,配上我獨家醬料,嘖,熱辣鮮香,簡直是世間極品?!?/p>
她越說越饞,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改日若王爺得閑,容我親自下廚請您來嘗嘗,算謝過您幫我這次。”
霍啟轉眸看她,陽光正灑在她沾著桂花的發間,圓圓的小臉上漾著孩童般的純真。
他沉默片刻,指尖在折扇輕叩:“好”
風又起,卷著桂香來,沁人心脾。
趙花臺看著面前的人,只覺得他的眸中似有星辰落入。
她竟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輕輕閉上眼睛,溫順地將臉貼在了霍啟的雙膝。
霍啟微微一怔,并未阻攔,他低頭凝視著伏在自己膝上的趙花臺,沉默僵硬。
不遠處,來尋找霍啟的了聽看到這一幕,默默停住了腳步。
他靜靜地站著,看著眼前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