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你救了朕,想要什么賞賜?”
一道雖虛弱卻蘊含著無上威嚴(yán)的聲音,在狂喜而混亂的寢殿中轟然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正是剛剛從鬼門關(guān)回返的大夏皇帝。
剎那間,無數(shù)道目光如利箭般齊刷刷地射向了那個搖搖欲墜的纖細(xì)身影。羨慕、嫉妒、審視、貪婪……種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朝著蘇傾夏當(dāng)頭罩下。
天子之賞,一步登天,也可能是一步踏入深淵!
蘇傾夏強撐著虛軟的雙腿,從輪椅王爺夜玄凌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中抽離,心中警鈴大作。她知道,這看似是潑天的富貴,實則是將她架在火上炙烤的又一道考驗。
她盈盈拜倒,蒼白的小臉上看不出半分貪念,聲音軟糯卻清晰:“回陛下,能為陛下分憂,是臣女和鎮(zhèn)國公府上下最大的福氣,臣女不敢求賞。”
“哦?”皇帝的眉毛微微一挑,顯然對這個答案有些意外。
太子軒轅玨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柔聲道:“父皇,蘇大小姐仁孝,不慕名利,實屬難得。不如兒臣做主,為她請封一個郡主之位,以彰其功?”
好一招順?biāo)饲椋?/p>
蘇傾夏心中冷笑。一個虛無的郡主頭銜,聽著風(fēng)光,實則將她徹底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成為后宮命婦和京城貴女的眼中釘,于她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她不等皇帝開口,便搶先叩首,語帶惶恐:“太子殿下厚愛,臣女萬不敢當(dāng)!臣女一介蒲柳之姿,何德何能敢與皇家宗室比肩?父親常教導(dǎo)臣女,忠君報國,方為人臣之本,若因寸功而竊取高位,豈不是陷父親于不義?”
她頓了頓,抬起那雙水洗過的清澈眼眸,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孺慕與委屈,望向龍榻上的皇帝。
“臣女不求自己能得什么封賞,只求陛下能看在父親一生戎馬,為大夏守衛(wèi)邊疆落下一身傷病的份上,稍稍垂憐。”
“臣女聽聞,京郊西山的皇家溫泉莊子,泉水有舒筋活血之效,對家父多年的風(fēng)濕腿疾大有裨益。若能讓家父去那里休養(yǎng)一二,便是陛下對鎮(zhèn)國公府最大的恩典了。”
說到這里,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聲音低了下去,卻又確保殿中人人都能聽見:“另外臣女自幼喪母,府中中饋由繼母柳氏打理,平日里月錢克扣,手頭實在有些拮據(jù)。若陛下能賞賜些實在的田產(chǎn)金銀,讓臣女能為父親日常采買些好藥材,也算盡了臣女一片孝心。如此,臣女便感激不盡了。”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她將所有功勞都推到了為父盡孝之上,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卻又精準(zhǔn)地索要了最實惠、最保值的核心資產(chǎn)——皇家溫泉莊和金銀田產(chǎn)!
既堵住了旁人攻訐她貪得無厭的嘴,又在天子面前,不動聲色地給自己那位繼母上了最狠的一記眼藥!
“哈哈……好!好一個孝順的丫頭!”
果然,皇帝聽完龍顏大悅,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他指著蘇傾夏,對滿殿的皇子大臣道:“看看!都看看!這才是忠臣之后!不慕虛名,只念慈父!蘇戰(zhàn)有女如此,是他的福氣,也是我大夏的福氣!”
他當(dāng)即拍板,聲音洪亮:“傳朕旨意!鎮(zhèn)國公蘇戰(zhàn),護國有功,教女有方,特賜西山溫泉莊一座,良田千畝,黃金萬兩!蘇傾夏救駕有功,心思赤純,賜妙手回春金匾一塊,另賜黃金五千兩,東海明珠一箱,錦緞百匹,即刻送往國公府!”
轟!
這賞賜之重,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面,讓殿中眾人瞬間炸開了鍋!
那可是西山溫泉莊!是前朝皇帝的冬日行宮,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價值連城,當(dāng)今圣上登基后都舍不得去住過幾次,現(xiàn)在竟眼都不眨地賞了出去!
然而,就在太監(jiān)總管準(zhǔn)備擬旨的瞬間,一個冰冷而不合時宜的聲音,陡然響起。
“陛下,請恕老臣直言!”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太醫(yī)院院首劉承,身著三品官服,從人群中走出。他面色嚴(yán)肅,對著皇帝一躬到底,那姿態(tài),仿佛不是來請罪,而是來捍衛(wèi)某種神圣的真理。
“蘇大小姐仁孝之心,天地可鑒,老臣佩服。但陛下此次龍體能夠轉(zhuǎn)危為安,恐怕并非她一人之功!”
來了。
蘇傾夏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
該來的,總會來。想從她嘴里搶食的餓狼,永遠(yuǎn)不會缺席。
皇帝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劉院首,此話何意?”
劉承直起身子,臉上帶著一種屬于醫(yī)者的執(zhí)拗與傲慢:“陛下,老臣斗膽,敢問蘇大小姐,您方才施針,所用為何種針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蘇傾夏。
蘇傾夏淡淡道:“家傳針法,不足為外人道。”
“好一個家傳針法!”劉承的聲音陡然拔高,咄咄逼人,“據(jù)老臣所知,鎮(zhèn)國公府世代將門,何時出過杏林高手?大小姐你又是從何處習(xí)得這等起死回生之術(shù)?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隱情?”
他這番話,誅心至極!直接從蘇傾夏的醫(yī)術(shù)來源上發(fā)難,暗示她來路不正,甚至可能與妖邪有關(guān)!
“劉承!”太子軒轅玨臉色一變,厲聲喝道,“蘇大小姐乃救駕功臣,豈容你在此胡言攀誣!”
“太子殿下息怒!”劉承不卑不亢地回道,“老臣并非攀誣,只是為圣上龍體安危著想!陛下此次病癥蹊蹺,我等太醫(yī)雖未能立刻喚醒陛下,卻也用百年人參、千年靈芝吊住了陛下的心脈。想必是蘇大小姐施針之時,我等的固元湯恰好起了作用,兩相疊加,方有此奇效!”
他振振有詞,聲音傳遍大殿:“針灸之術(shù),固然神奇,但終究是輔助疏通之用。真正為陛下固本培元、續(xù)命回天的,是我太醫(yī)院上下三日不眠不休的湯藥!蘇大小姐她不過是運氣好,恰巧趕在了那個節(jié)骨眼上罷了!”
這番話,比剛才的攀誣更加歹毒!
他將蘇傾夏的驚天醫(yī)術(shù),輕飄飄地歸結(jié)為運氣二字,企圖竊取這潑天的功勞!
不少大臣聽了,都暗自點頭。
是啊,一個十五歲的深閨少女,此前還是個聞名京城的草包,怎么可能突然就有了通天醫(yī)術(shù)?相比之下,太醫(yī)院的說法,似乎更合情理。
一時間,殿內(nèi)風(fēng)向逆轉(zhuǎn)。方才還對蘇傾夏充滿敬畏的目光,此刻又帶上了濃濃的懷疑。
龍榻上的皇帝,眼神也變得深沉起來,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蘇傾夏,看她如何應(yīng)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
就連一直穩(wěn)坐輪椅,事不關(guān)己的夜玄凌,也微微坐直了身體,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一絲真正的興趣。
萬眾矚目之下,蘇傾夏非但沒有半分慌亂,反而輕輕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如碎冰撞玉,清脆而冰冷。
“劉院首,”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眸子此刻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聽您的意思,您是覺得,我只是個運氣好的傻子,而真正的主角,是你們太醫(yī)院,對嗎?”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陳述事實。”劉承被她那洞徹一切的眼神看得有些發(fā)毛,但還是硬著頭皮頂了回去。
“好一個事實!”蘇傾夏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上前一步,那瘦弱的身軀里,竟爆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迫人氣勢!
“那我倒要請教劉院首,既然你們早已診斷出是心脈衰竭,為何陛下身上并無半點驚厥、汗出、肢體麻木等心衰前兆?反而是七竅無血,面色青紫,唇色發(fā)黑?這,是哪門子的心脈衰竭?”
“我再問你!既然你們的固元湯是續(xù)命良藥,為何陛下的脈象在你們施救之后,反而愈發(fā)沉寂,幾近于無?你們所謂的吊住心脈,實則是將陛下的生機,一點點地拖入深淵!”
“我最后問你!”蘇傾夏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天下之毒千千萬,豈是尋常銀針能試出?陛下所中之毒,名為三日鎖魂,乃西域奇花之粉,無色無味,入體后不傷五臟,只麻痹神經(jīng),封閉心脈,造成假死之相!此毒最忌大補之物強行催動,否則只會加速毒素與心脈的凝結(jié)!敢問劉院首,你們那碗續(xù)命的固元湯里,用的是不是庫中最好的那支三百年野山參?配的是不是那株千年赤芝?”
她的話,字字誅心!
每問一句,劉承的臉色便蒼白一分。
問到最后一句,他整個人如遭雷擊,面如金紙,汗出如漿,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因為蘇傾夏說的,分毫不差!那藥方,正是他親手所開!
這……這個小丫頭,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她……她難道親眼看見了不成?!
蘇傾夏不再看他,轉(zhuǎn)而面向龍榻,聲音清越,響徹全場:
“我那九針,看似簡單,實則針針都刺在解除神經(jīng)麻痹、激活沉睡心脈的核心大穴之上!最后一針落于膻中,更非凡俗手法,而是以我蘇家獨門內(nèi)勁催動,強行震散了已經(jīng)凝結(jié)在心脈中的毒素!”
“若無我這番以毒攻毒、釜底抽薪的疏導(dǎo),陛下的心脈,只會在你們那碗續(xù)命的固元湯下,被徹底鎖死!屆時,便是大羅神仙下凡,也回天乏術(shù)!”
她傲然而立,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劉承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嘴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弧度。
“現(xiàn)在,劉院首,你還覺得,我是運氣好嗎?”
全場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包括龍榻上的皇帝,都用一種看鬼般的眼神看著蘇傾夏。
這番話,這番氣勢,這番宗師氣度……
這哪里是一個十五歲的草包嫡女?
這分明是一位睥睨天下、算無遺策的醫(yī)道神明!
“撲通!”
劉承雙腿一軟,再也撐不住,爛泥一般地癱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這不可能……”
皇帝深深地看了蘇傾夏一眼,那眼神中,欣賞、震驚、忌憚、激賞……種種情緒交織,復(fù)雜到了極點。
他終于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
“劉承,你身為太醫(yī)院院首,識毒不明,斷癥不清,險些誤了朕的性命,還在此巧言令色,混淆是非!朕看你,是年紀(jì)大了,昏聵了!”
“來人!”皇帝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革去劉承太醫(yī)院院首之職,貶為庶民,永不錄用!太醫(yī)院其他人,玩忽職守,一并罰俸三年,以儆效尤!”
一句話,便宣判了劉承的政治死刑。
處置完罪人,皇帝的目光再次回到蘇傾夏身上,這一次,笑容溫和了許多,卻也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丫頭,你很好。賞賜照舊,即刻兌現(xiàn)!李德全,你親自帶人,護送蘇大小姐,務(wù)必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府!”
“臣女,謝陛下隆恩。”
蘇傾夏深深一拜,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終于落了地。
在總管太監(jiān)李德全的親自攙扶下,她緩緩站起身。
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的目光,再一次與輪椅上的夜玄凌在空中交匯。
他依舊是那副淡然出塵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微微頷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兩個字。
那是一種,獨屬于同類的認(rèn)可。
他說的是——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