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深，御苑群芳競放，較往年更添喧妍。

這日，楚昭寧與溫知許如常于花徑漫步。她一身淡粉春衫，衣上疏疏幾筆蘭草清逸，行止間裙裾輕飏，若春神謫落凡塵；他月白長袍如披清輝，身姿頎長，風儀清舉。

談笑晏晏間，身后忽聞步履聲并著朗笑?；厥淄ィ灰u寶藍錦袍的少年昂然而至，正是丞相之子裴硯舟。其人面如冠玉，然眉宇間傲氣難掩。

“喲，這不是溫公子與昭寧殿下么？”裴硯舟行至近前，面上笑意灼灼，話鋒卻暗藏機鋒，“今日得遇，真乃幸會。”

溫知許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執禮如儀：“裴公子。”楚昭寧亦頷首致意，心下不豫，已覺出他對溫知許那若有似無的敵意。

裴硯舟渾似未覺二人疏淡，顧自道：“久聞溫兄詩才斐然，不知可愿賞臉，與在下切磋一二？”眸底狡光一閃，顯是存了在佳人前折辱溫知許之心。

不待溫知許開口，楚昭寧已婉聲截道：“裴公子雅興，只是今日我與知許哥哥意在賞春，恐難奉陪了?！毖赞o柔婉，拒意卻堅。

裴硯舟面色微沉，瞬息復笑：“殿下說的是，是在下唐突了。改日再向溫兄討教。”言罷，深深瞥了溫知許一眼，終是拂袖而去。

望其背影，楚昭寧輕嘆：“知許哥哥，此人慣來如此，你日后定要當心?！?/p>

溫知許輕握她柔荑，溫言寬慰：“無妨。少年意氣罷了，翻不起浪來。”

斜陽漫過雕窗，在太傅府書房青磚上篩落斑駁光影。溫知許指尖拂過泛黃書頁，門扉“吱呀”輕響。

裴硯舟玄衣負手，立于門首，暮色將他面容浸得愈發陰鷙。唇邊噙著冷笑：“溫公子與公主殿下過從甚密，莫不是存了攀龍附鳳之念？”

溫知許抬眸，眼底靜水無波。他擱下書卷，聲如清玉擊磬：“裴公子玩笑了。我與殿下，不過幼時情誼?！?/p>

“青梅竹馬？”裴硯舟眸色驟寒，指節在紫檀門框叩出悶響，“溫知許，你一介太傅之子，也敢覬覦金枝玉葉？”袖中鐵拳緊握，錦緞簌然。

溫知許從容起身，月白衫袍沐著殘照，泛出淡淡清輝。他唇畔笑意溫潤依舊，只重復道：“裴公子當真說笑了?！?/p>

裴硯舟冷哼一聲，轉身時腰間玉玦鏗然相擊。步出書房，卻又驀然回首，目光如淬毒寒刃，刮過溫知許面龐：“咱們，走著瞧?！?/p>

翌日御苑，楚昭寧杏色裙裾拂過九曲回廊，見溫知許踏露而來，忙迎上前。卻見他眼下隱有青痕。

“知許哥哥！”她纖指攥緊他衣袖，杏眸盛滿憂色，“可是裴家那廝又刁難于你？”

溫知許垂眸，見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輕輕攏住那微涼的小手：“無礙。昨夜批閱奏疏晚了些，殿下勿憂。”

楚昭寧仰起小臉，鬢邊珠釵在日光下，于他襟前灑落碎金?！澳泸_人，”聲音微顫，“裴硯舟昨日入府，今晨宮人皆在議論……”

“昭寧?！彼鰡舅|名，指尖撫平她緊蹙的眉心，“朝堂風浪，我自有應對。殿下只需賞這春色，莫為瑣事煩心?！?/p>

少女眼圈微紅，忽踮腳湊近他耳畔：“我去求父皇……”

“不可！”溫知許驟然收攏手指，旋即驚覺失態般松開，“陛下為邊患宵衣旰食，此等微末……”

“于昭寧而言，凡關你事，從無微末！”她執拗地拽住他腰間玉佩流蘇，羊脂玉墜在她掌心瑩潤生光。

溫知許凝視她倔強的眉眼，終是輕嘆。執起她小手，在指尖落下蜻蜓點水般一吻：“臣……謝殿下垂憐?！?/p>

暮色四合，相府后院梨花勝雪，紛揚落滿溫知許肩頭發梢。他摩挲腰間玉佩，忽聞環佩叮咚。

“哥哥。”溫婉兒懷抱琴譜走來，見他神色怔忡，忙將手中暖爐塞入他掌心，“可是朝中有礙？”

溫知許搖首，指尖無意識描摹玉佩纏枝紋：“婉兒可知，裴家此番發難，所圖為何？”

“自是妒恨哥哥得公主青睞。”溫婉兒挨他坐下，忽壓低聲音，“今晨我聞父親與幕僚議及……裴家正暗中結連兵部……”

“婉兒！”溫知許驟然截斷，眸光掃過周遭花木，“此等事……”

少女卻握緊他微涼的手指，眼中是與年紀不符的堅毅：“哥哥護我多年，今朝，該婉兒護著哥哥了?！?/p>

次日御苑涼亭，楚昭寧尋得溫知許時，他正撫琴。琴音淙淙似流水，卻在轉弦處現出凝滯。

“此音……”她忽伸指按住琴弦，琉璃般的眸子直望進他眼底，“知許哥哥心不寧?！?/p>

溫知許指尖一頓，琴弦震顫出綿長余韻。見她執拗眼神，終是苦笑：“殿下可知，有時退一步……”

“我不許你退！”楚昭寧倏然撲入他懷中，金線繡制的裙裾掃過琴弦，驚起清越回響。她仰面，淚珠懸于睫上欲墜未墜：“從小到大，皆是你護我身前。此番，換昭寧護你，可好？”

溫知許身形微僵，懷中溫軟令他呼吸一窒。良久，他緩緩收攏雙臂，下頜輕抵她發頂，聲音低啞如嘆：

“好?！?/p>

春風掠過亭角銅鈴，清音驚起一樹棲鳥。遠處宮闕巍峨，將相擁的身影溫柔攏入融融春暉。

裴硯舟拂袖而去時帶起的風，似乎卷走了御苑里最后一絲暖意。溫知許那句輕飄飄的“好”，如同投入楚昭寧心湖的石子，漾開層層漣漪，卻又沉甸甸地墜入深處。

她從他懷中抬起頭，睫上淚珠已干，只余下灼灼的決心，像淬煉過的星辰。

“如何護？”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屬于皇女的威儀與急切，“裴硯舟陰鷙偏狹，其父裴相在朝中根深蒂固，結黨營私非止一日。他此番針對你，豈是少年意氣那般簡單？必是裴家有所圖謀！”她敏銳地抓住了核心。

溫知許指尖輕輕拂過她微紅的眼角，那觸感讓他心頭一窒。他拉著她重新坐于琴案旁，目光投向遠處層疊的宮闕飛檐，聲音低沉而清醒：“殿下所言甚是。裴家與兵部走動過密，恐非只為爭風吃醋。婉兒昨夜所聞，恐涉軍務調度，此乃大忌，亦是他們攻擊溫府的利刃。”

“兵部？”楚昭寧秀眉緊蹙，“他們想做什么？構陷父親通敵？還是……？”她不敢深想，兵權與謀逆，是懸在任何朝臣頭頂最鋒利的刀。

“具體尚未可知，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睖刂S眼中閃過一絲冷冽，“裴硯舟昨日在書房，言語間已露端倪，句句不離我‘攀附’殿下，其意便是暗示我溫家借聯姻結黨營私，動搖國本。若再牽連兵部，便是滔天大禍。”

“所以，他昨日挑釁是假，試探是真！想激怒于你，或令你失態，好坐實些什么？”楚昭寧瞬間明了，心底寒意更甚。

“不錯?！睖刂S頷首，“他欲在殿下面前折辱我，若我應對失據，一則損及殿下清譽，二則顯我浮躁無能，不堪大任。幸得殿下及時攔阻。”

楚昭寧想起昨日自己擋在溫知許身前的舉動，心中微定，但隨即又憂：“那如今我們該當如何？坐等他們發難嗎？父皇他……”她想起溫知許之前的勸阻，又生生頓住。

溫知許握住她的手，掌心溫熱，傳遞著安定人心的力量：“陛下圣明燭照，然邊患未平，牽一發而動全身。此刻貿然驚動圣駕，若裴家反咬一口，或銷毀證據，反倒陷陛下于被動，亦將殿下置于風口浪尖。”

他頓了頓，眼中銳芒一閃，“被動防守，不如主動查探。裴家動作頻頻，必有痕跡可循?！?/p>

“你是說……暗中查訪？”楚昭寧眼睛一亮。

“正是?！睖刂S壓低了聲音，“婉兒聽到的消息至關重要，但需確鑿證據。裴家與兵部如何勾結？所圖為何？何人參與？這些，光靠猜測不行。殿下，”他看向她，眼神鄭重，“此事兇險，一旦被裴家察覺，后果不堪設想。臣……”

“我與你一起?！背褜幒敛华q豫地打斷他，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杏眸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乃大楚公主，出入宮禁、接觸某些人，比你更方便。宮中耳目眾多，但亦有可用之人。此事關乎你，關乎溫家，亦關乎朝廷安穩，昭寧責無旁貸。”她不再是那個只知依賴他庇護的小女孩，此刻，她是決心與他并肩作戰的盟友，甚至……保護者。

溫知許凝視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那光芒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霾。他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因她這份同生共死的決心而微微松弛，卻又因擔憂她的安危而再次繃緊。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聲沉沉的嘆息，帶著萬般珍重：“殿下……千萬小心。”

兩人在亭中低語良久，夕陽的金輝將相偎的身影拉長，融入暮色。琴案上，那張古琴靜靜躺著，方才被裙裾掃過的弦，似乎還殘留著微不可聞的震顫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