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燈總在天黑盡時亮起,昏黃的光劈開油污的夜色。
李思嘉非常感激還堅守在方圓項目上的小洪,這孩子畢業之后一直跟著方圓,感情比較深厚。有他在項目上,方圓應該省心不少。
雖然身處工地已經是20年前的事了,如今“穿越”回20年前的生活,李思嘉也能咬著牙堅持。這個別遺忘的工棚,空氣粘稠發悶,周圍都是泥土的氣息,而另一種存在卻顯得格外扎眼,十歲的天天像一條焦躁的小尾巴,緊緊黏在李思嘉身后。
“媽……!”
李思嘉剛把半個冷饅頭塞進嘴里,還沒嚼爛,天天已經沖到眼前,兩只手不管不顧地攥住了她的運動衣。
“吃飯你得陪著我!一個人我吃不下!”那雙遺傳了父親、但此刻蓄滿了執拗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聲音帶了隱隱的哭腔。
李思嘉被他扯得搖晃了一下,依賴如同千斤重擔,沉沉壓在肩膀上。棚頂懸著的那顆十五瓦燈泡在她眼底投下更深的陰影。
“天天,”李思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略顯無力,“媽等下還要去……去加班,報表交晚了要扣錢的。”她試著掰開兒子的手,但那黑黑的手指固執地摳緊像焊住了一樣。
他整個人都傾斜在她身上,這150斤重量,是一種無法忽視的拖拽。孩子的執著變成一種無聲的控訴,回蕩在這方破敗狹窄的房子里,李思嘉有些透不過氣。
最終妥協的還是她。李思嘉把那塊硬邦邦的饅頭掰得更小更碎,泡在飄著幾點油星的菜湯里,勉強算軟化了些。
她默默坐在凳子上,天天立刻緊緊挨著她坐下來,這才肯就著她的目光,大口大口地吞咽那寡淡的饅頭。他吃得異常緩慢,每一口都顯得無比沉重,饅頭吃的多了,有些單調。
天天的眼睛始終牢牢鎖在母親身上,仿佛在確認媽媽不會突然消失。孩子的依賴,在這充斥著灰塵的角落里,越發顯得沉重讓人窒息。
夜幕徹底包裹工地時,李思嘉和天天在工地周圍散步,他們住的房間太小了,大家都待不住,看著棚子中央的一盞昏燈,和像臨時狗窩一樣的床鋪,他們寧肯在屋外溜達。
天天全神貫注地望著外面那片鋪展開的沉沉黑夜的盡頭。工地的荒蕪和混亂在這里被截斷,遠處,是一片拔地而起的、閃著萬千燈火的嶄新住宅群。
那一片光海在夜色中浮動著,晶瑩剔透,像一大片不小心潑灑在墨色天鵝絨上的耀眼鉆石。無數整齊的方形窗口射出溫暖的光,是那種毛茸茸的、充滿誘惑的黃色暖光,足以令人聯想到軟和的沙發、冒著熱氣的飯菜和窗明幾凈的房間。
“媽,你看,那個……”天天低聲呢喃,聲音里混雜著無限的憧憬和一絲模糊的委屈,眼睛被遠處的燈火映得異常明亮。
他抬起一根臟兮兮的手指,指向那片燈火海洋中最高的一座,“我數了,最高那棟樓,從上往下數第六排左數第三個窗戶……”
李思嘉默默地走過去,沒有靠得太近。昏暗的路燈下,她清晰地看到兒子眼中倒映著那一片璀璨又遙不可及的鉆石,在他瞳孔深處跳躍著,散發著期待的光芒。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她自己都沒察覺她何時挪了步子,靠近了一些。
“快了……再等些日子……”她下意識地補充了一句,語氣飄忽不定,更像是在安撫。
這話像風里的塵埃一樣掠過天天耳邊,他自言自語地喃喃:“等爸爸回來……我們就回家,就回到我們的家……媽,我想我們的家了……”
“家”這個字像一枚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李思嘉的心口最深處,燙得她渾身的血液驟然一凝,瞬間又瘋狂奔涌起來,直沖向她的大腦和眼睛。
這一刻都幻化成那座遙遠的商品房里溫暖的燈火、整齊的家具和被子里陽光的味道。那被匆忙遺忘的屬于過去的生活片段像一列火車駛過呼嘯著撞進腦海。
她身體幾不可察地搖晃了一下,腳步踩空,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她的嘴唇,哆嗦著翕動了幾下,聲音漏了出來,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無奈,和一丁點……一種如釋重負的坦率:
“……家,沒了。”聲音不大,卻像一陣狂風掠過。
天天猛地轉回頭。
昏黃渾濁的燈光恰好斜斜打在他臉上。大張的眼睛里,那片剛剛還映照著遠方璀璨燈火的星河,瞬間被徹底攪碎了,只剩下不敢置信的震驚和迅速彌漫開來的巨大恐懼。
他死死地盯著母親,喉嚨里發出一聲瀕死的、無意義的“呃…”,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賣掉了。”李思嘉盯著兒子,聲音飄忽,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孩子脖頸處,那里一條細細的紅繩子勒進皮膚,紅繩下端,一個冰冷堅硬的小東西垂墜下來,那是他曾視若珍寶能開啟家門的鑰匙。
他一下子扯下來胸口的紅繩,叮鈴!
四周空曠,靜寂一片。
那小小的不銹鋼鑰匙落在地上,跳了兩跳,然后滾到旁邊的草地上。
天天像是被那墜落聲驚醒,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他看著地上閃亮的金屬,又抬起眼,看看母親,看看周遭破敗得像垃圾場的一切。
最后,他那大而驚恐的眼睛緩緩轉動,再次投向華美如夢卻又遠在天邊、與他們徹底割裂的、屬于別人的萬家燈火。
淚水終于洶涌而出,不是嚎啕,是無聲的崩潰。
“媽媽,我不想住在這里了,已經住了好幾天了……”
李思嘉默默地聽著,聽著天天在靜寂中壓抑的、幾乎要抽搐的嗚咽。
“媽,現在放暑假了,你要去上班,我自己在這里待著,干什么呢?”
她疲憊地挪動腳步,走到那個縮在地上的、圓圓的影子旁邊,挨著他,慢慢地、異常笨拙地,也坐了下來。
她沒有試圖去扶起天天,也沒有說任何安撫的話,她只是伸出胳膊將兒子蜷縮著、抖得如同被雨打濕的樹葉般的身軀,艱難地、緊緊地攬進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