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樹的彩燈還未徹底熄滅,壁爐里殘留著松脂的暖香,那件里斯本古董婚紗依舊靜靜躺在衣櫥深處,珍珠紐扣在幽暗中兀自流轉著微弱的、月華般的光暈。然而,港口別墅的空氣,卻已凝成了冰。遠航歸來的短暫暖意,被一個急切的、帶著咸腥海風味道的消息徹底打碎——一條通往北歐的、傭金異常豐厚的航線,像一塊沾著蜜糖的誘餌,懸在了眼前。這蜜糖,足以涂抹他們“堂堂正正在一起”的夢想,足以填平婚禮的預算,甚至可能盈余出旅拍的盤纏。
“不行!”郁青青的聲音第一次拔得如此尖利,像繃緊的琴弦驟然斷裂。她死死攥住遠航收拾行囊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他堅實的皮肉里。腹中的白楊似乎也感應到母親的驚惶,不安地躁動起來。“那條航線剛沉過船!報紙都登了!冰峽!暗流!鬼知道還有什么!我們…我們等等別的機會不行嗎?”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眼神像受驚的鹿,在遠航臉上瘋狂搜尋著一絲動搖。
遠航停下動作,轉過身,捧住她冰涼的臉頰。他的掌心依舊滾燙,帶著常年握纜繩的粗糲,眼神卻像暴風雨前異常平靜的海面,深不見底,醞釀著不容置疑的決心。“青青,”他的聲音低沉,每個字都像拋下的鐵錨,沉重地砸在她心頭,“機會不等人。跑完這一趟,錢就夠了。足夠我們結婚,足夠買下這房子,足夠…給白楊一個安穩的起點。”他拇指輕輕摩挲她眼下因失眠和焦慮而泛起的青影,“我不能讓你和孩子,永遠縮在這租來的屋檐下,看別人的眼色,等一個虛無縹緲的‘以后’。”
“我不在乎房子!不在乎別人怎么看!”青青的眼淚終于滾落,灼熱地砸在他手背上,“我只要你平安!遠航,錢我們可以慢慢掙,畫我可以多畫…求你,別去!”她的哀求,像細弱的蛛絲,纏繞著他,卻無法撼動那早已下定的決心。那筆錢的重量,早已壓過了對風浪的恐懼。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承諾的基石壘實,把“未來”這個虛幻的詞語,鍛造成能遮風擋雨的實體。這急切,源于愛,卻也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在危險邊緣疾行。
離港前最后一日,天空是渾濁的鉛灰色,壓得人喘不過氣。海風像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在臉上,生疼。碼頭上,巨大的貨輪如同鋼鐵巨獸,沉默地蟄伏在泊位上,散發出機油和鐵銹的冰冷氣息。船員們忙碌的身影在甲板上晃動,像一群被命運驅趕的螞蟻。
青青裹著厚重的舊大衣,依然凍得瑟瑟發抖。遠航穿著白色的船員制服,領口扣得一絲不茍,更襯得他下頜線條緊繃如刀削。他把一個沉甸甸的油紙包塞進青青懷里。“拿著,里面是…我這些年的積蓄,大部分。”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萬一…萬一我耽擱了,你和孩子,不能短了吃用。”
青青抱著那包錢,像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這帶著他體溫的紙包,是他用命去搏的保障,也是懸在她頭頂的、隨時可能變成遺物的詛咒。
離別的話語,在呼嘯的風聲里顯得蒼白而多余。他緊緊擁住她,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一同帶走。青青的臉頰貼著他冰冷的制服紐扣,鼻尖充斥著他身上熟悉的、混合著海鹽和淡淡煙草的氣息。這氣息,曾是她最深的慰藉。
“等我回來,”他在她耳邊低吼,聲音被風撕扯著,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篤定,“最多三個月!回來我們就結婚!去拍婚紗照!他描繪的場景,在狂風的背景音下,虛幻得像海市蜃樓。
汽笛驟然拉響!那撕裂長空的、凄厲的鳴叫,如同命運無情的催促。船員在船上高聲呼喊。遠航的身體猛地一僵。他捧起青青的臉,深深地、幾乎是兇狠地吻了下去。這個吻帶著咸澀的海風,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也帶著深入骨髓的不舍。唇齒糾纏間,青青嘗到了自己眼淚的咸,也仿佛嘗到了未來風暴的血腥味。
“記住!花園里的野薔薇!等它開花!我就回來了!”這是他松開她時,留下的最后一句話,聲音淹沒在汽笛的余音和呼嘯的風里。
他被同伴拉上舷梯。青青像被釘在原地,看著他灰白色的身影在巨大的鋼鐵船舷上,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他站在船舷邊,用力地向她揮手,海風吹得他衣袂翻飛,像一面即將被風暴撕碎的旗幟。
貨輪緩緩駛離碼頭,沉重的鐵錨被絞起,拖拽出渾濁的水花。那嘩啦啦的聲響,在青青聽來,像一根根無形的鏈條,正在被生生拽斷。她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淚,只覺得心口被那離去的龐然大物,硬生生掏出了一個巨大的、呼嘯著灌滿寒風的空洞。
貨輪“海鷹號”像一枚被巨人擲出的黑色骰子,在北大西洋墨綠色的、沸騰的賭桌上翻滾。遠航接下這條航線時,已知是刀頭舔血。豐厚的傭金背后,是氣象圖上猙獰盤旋的、代號“女妖”的超強氣旋,是海圖上標注著猩紅骷髏的暗礁區,是船員間諱莫如深、關于極地冰棺的恐怖傳說。但“三個月”、“結婚”、“白楊”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無法安坐。他押上了自己,以為能賭一個未來。
最初的幾日尚算平穩,只是風浪漸大。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隨時要砸落下來,壓垮這鋼鐵的甲板。海水不再是記憶里陪伴青青寫生的溫柔碧藍,而是一種沉郁的、近乎墨黑的綠,翻滾著骯臟的白色泡沫,像巨獸口中吐出的涎沫。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咸腥和金屬被擠壓時發出的、不祥的呻吟。
“女妖”的獠牙,在進入挪威海以北的冰峽時驟然顯現。狂風不再是風,是億萬根裹挾著冰屑的鋼針,瘋狂抽打著船體,發出厲鬼哭嚎般的尖嘯。凍雨不是雨,是堅硬的霰彈,砸在臉上瞬間麻木,留下細密的紅痕。溫度驟降,甲板上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層滑溜的、致命的冰殼。遠航裹著厚重的防水服,眉毛睫毛結滿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刀,肺葉刺痛。他死死把住舵盤,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腳下的鋼鐵地面在巨浪的拍打下,如同瀕死巨獸的抽搐。
真正的煉獄在午夜降臨。一道墨綠色的、高逾十層樓的浪墻,如同神話中傾倒的不周山,在探照燈慘白的光柱里無聲崛起,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壓,朝著“海鷹號”當頭砸下!時間仿佛凝固。遠航瞳孔驟縮,在那吞噬天地的水墻陰影里,他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童年那個永遠彌漫著劣質酒精和嘔吐物酸臭的、低矮破敗的家。
冰冷刺骨的回憶碎片,比海水更迅猛地淹沒了他:皮帶撕裂皮肉的脆響:父親醉醺醺的咆哮,皮帶扣閃著寒光,像毒蛇的信子,抽打在他幼小的脊背上。火辣辣的劇痛之后,是更深沉的、滲入骨髓的冰冷。母親蜷縮在角落,壓抑的啜泣聲像細針,扎進他的耳膜。燈塔微弱的光:挨打后逃出家門的深夜,他赤腳跑到海邊,蜷縮在廢棄燈塔冰冷的水泥地上。遠處真正的燈塔光束,像一只冷漠的巨眼,掃過漆黑的海面,那微弱的光,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會傷害他的東西。那時的海風,也如現在這般刺骨。
“穩住!左滿舵!全速!!”船長的嘶吼被風浪撕碎。遠航猛地回神,腎上腺素如巖漿般沖垮了記憶的寒冰。求生的本能壓倒一切!他用盡全身力氣,配合著舵令,瘋狂轉動那冰冷刺骨的舵盤。鋼鐵巨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船頭艱難地斜切向巨浪,試圖用最堅固的船艏迎擊這滅頂之災!
“轟隆——!!!”
天崩地裂!世界瞬間被冰冷、黑暗、狂暴的海水吞噬!萬噸海水如同青銅澆筑的巨錘,狠狠砸在船體上!遠航感覺自己像被投入了地獄的巨碾之下,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耳膜劇痛,瞬間失聰。冰冷刺骨的海水從縫隙中灌入,瞬間浸透了他的防水服,凍得他靈魂都在顫抖。船體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即將斷裂的悲鳴,巨大的傾斜角度讓所有未固定的物體瘋狂滑落、撞擊!一盞昏黃的應急燈在頭頂瘋狂搖曳,投下鬼影幢幢的光。
就在這生死須臾、意識即將被無邊的冰冷和恐懼凍結的剎那,一個溫熱的、帶著松節油和陽光味道的幻影,如同穿透地獄罅隙的光,猛地刺入他瀕臨崩潰的腦海——
青青!
她鬢邊簪著野梅的側影:雪地里,那點猩紅倔強地貼著她白皙的頸側,清寒的幽香仿佛穿透時空,鉆入他此刻被咸腥灌滿的鼻腔。
壁爐火光中的珍珠光澤:她穿著那件古董婚紗,象牙白的塔夫綢流淌著暖光,珍珠紐扣折射著爐火的跳躍,腹部溫柔的隆起是神圣的圖騰。她回眸一笑,眼中是壁爐映出的、只為他燃燒的星火。
掌心下腹中生命的悸動:圣誕夜,他大手覆在她小腹上,那一下清晰有力的胎動,像一顆小小的心臟隔著皮肉,撞擊著他的掌心。那是他的骨血,是他和青青在這冷酷人間共同創造的、最鮮活的生命奇跡!
“青青…白楊…”這兩個名字,像兩顆滾燙的炭火,在他凍僵的唇齒間無聲滾動。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里!他不是那個只能蜷縮在燈塔里哭泣的男孩了!他有了要守護的人!有了一個等著他回去,用珍珠紐扣做星星、用雪杉做圣誕樹的“家”!這念頭,如同在冰冷的血液里注入了一劑滾燙的強心針!
“頂住——!!”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知從哪里爆發出駭人的力量,肌肉賁張,青筋暴起,死死地、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壓住那瘋狂跳動的舵盤!指甲在冰冷的金屬上刮擦,幾乎要崩裂!眼中不再是恐懼,而是燒紅的鋼鐵般的意志!他要回去!回到那有松香、有爐火、有她溫暖身體和腹中小生命等待的港口!這信念,成了劈開絕望深淵的唯一利刃!
巨浪的余威仍在肆虐,船體如同醉漢般劇烈搖晃。海水在甲板上奔流。但最致命的一擊,似乎被這鋼鐵的意志和精準的操作硬生生扛了過去。“海鷹號”發出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艱難地從浪谷中昂起了傷痕累累的船艏。
遠航脫力般靠在冰冷的舵盤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防水服里的海水冰冷刺骨,但他心口那團因青青而燃起的火焰,卻在瘋狂跳動,灼熱得燙人。他望著舷窗外依舊狂暴、卻不再能瞬間吞噬他的墨綠色地獄,沾滿鹽粒和冰碴的臉上,緩緩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卻充滿生命力的笑容。
風暴還未結束,前路依舊兇險。但此刻,他不再是漂泊的孤舟。青青的影像,她腹中孩子的胎動,…這些,已化為他靈魂深處最堅硬的龍骨,支撐著他在接下來的驚濤駭浪中,以血肉之軀,向命運發起一次又一次野蠻的沖鋒。為了回到那個有花、有畫、有她的、人間的春天。
那夜,港口別墅的風聲格外凄厲,窗框被吹得咯吱作響,像有什么無形的手在拼命搖晃。郁青青蜷縮在遠航常睡的那一側床上,被褥間還殘留著他身上那股海鹽與煙草混合的氣息,卻早已涼透。
她夢見自己站在碼頭上,天空是淤血般的暗紅色,海水漆黑如墨,翻滾著骯臟的泡沫。遠處,一艘貨輪的輪廓在風暴中若隱若現,船身傾斜得幾乎要翻覆。她看見遠航站在甲板上,白色的制服被狂風撕扯,他的身影在滔天巨浪前顯得那么渺小,像一片隨時會被吞噬的落葉。
“遠航——!”她尖叫,聲音卻被風暴吞沒。
一道山巒般的巨浪轟然砸下,船體發出金屬扭曲的刺耳哀鳴。遠航的身影瞬間被卷入墨綠色的深淵,海水像無數只貪婪的手,將他拖向無盡的黑暗。最后一刻,他回頭望向岸邊的方向,嘴唇微動,仿佛在呼喚她的名字——
青青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天還未亮,風聲依舊嗚咽。她顫抖著摸向身旁空蕩蕩的床單,指尖觸到的只有冰冷的棉布。腹中的白楊似乎也感應到她的恐懼,不安地踢動了一下。
她死死攥住被角,大口喘息,試圖驅散夢境里那窒息般的絕望。可那畫面太真實了——遠航被巨浪吞沒的瞬間,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像一把鋒利的冰錐,深深刺進她的心臟。
“只是夢……只是夢……”她喃喃自語,聲音卻抖得不成調。
窗外,東方的天際線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可她的心,仍被夢里的黑暗攥得生疼。
風暴終于過去了。
北大西洋的怒濤像一頭被馴服的野獸,漸漸平息。鉛灰色的云層裂開縫隙,一束金色的陽光刺破陰霾,灑在傷痕累累的甲板上。遠航癱坐在濕漉漉的船舷邊,渾身脫力,防水服里浸透的海水早已被體溫蒸干,只留下一層刺癢的鹽粒,黏在皮膚上。
他的手指仍微微痙攣,指節因長時間緊握舵盤而泛白,指甲縫里嵌著鐵銹和血絲。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可神經仍處于高度緊繃的狀態,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巨浪砸落的轟鳴。
但此刻,天空是澄澈的藍,海面泛著細碎的銀光,仿佛昨夜的狂暴只是一場幻覺。
“活下來了……”他啞聲低笑,嗓音粗糲得像砂紙摩擦。
船員們東倒西歪地癱在甲板上,有人點起一支皺巴巴的煙,顫抖的手指幾乎捏不住打火機;有人仰頭灌下一口劣質朗姆酒,嗆得直咳嗽,卻仍咧嘴笑著。劫后余生的狂喜與疲憊交織,沒人說話,但每個人的眼神里都寫著同一個詞——僥幸。
遠航仰面躺下,任由陽光灑在臉上。刺目的光線讓他瞇起眼,可這溫暖太過珍貴,他舍不得避開。
恍惚間,他又想起了青青——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正坐在花園里畫畫?是否在撫摸隆起的腹部,輕聲對白楊說起他?又或者……她也感應到了這場風暴,正惴惴不安地望著海的方向?
他閉上眼,嘴角微微揚起。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港口別墅,壁爐的火光映著青青的側臉,她低頭織著一條小小的毛線襪,發絲垂落,溫柔得不像話。而他,就躺在她腳邊的地毯上,聽著木柴燃燒的噼啪聲,慢慢沉入香甜的睡眠……
甲板上的陽光越來越暖,海風輕柔地拂過他的臉頰。遠航的呼吸逐漸平穩,緊繃的肌肉終于松懈下來。他就這樣,在劫后余生的晴空下,渾身濕漉、狼狽不堪地睡著了。嘴角還掛著那抹未散的笑意,仿佛只要夢里能回到她身邊,哪怕下一刻世界崩塌,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