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垂天,將青石巷浸得一片濕漉漉的昏沉。廂房內,燭火不安地跳動,光影在滿地暗紅上拖曳、扭曲,更添幾分陰森。
柳歇云赤著腳,踩過那具已然冰冷的軀體,繡鞋不知遺落在哪個角落,每挪一步,便在微涼的青磚上印下一個模糊黏膩的猩紅腳印。
窗外雨聲漸密,沙沙地敲打著窗紙。就在這時,篤、篤、篤——沉穩的三下叩門聲,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門板上,也敲在柳歇云繃緊的神經上。
她抬起眼,透過被雨水暈染得模糊的窗紙,那道挺拔如松的輪廓隱約可見。
她垂下目光,落在自己沾滿血污、微微顫抖的雙手上。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笑意,無聲地爬上她的嘴角,隨即又被強行壓下。
指尖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顫,她猛地扯開自己前襟精致的盤扣,衣襟滑落,露出小半邊瑩白的肩頭。青絲凌亂地散落在頸側,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抬眼時,眸中已迅速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霧,將那份驚惶無助渲染得恰到好處。強撐著發軟的身體,她踉蹌著撲到門邊,一把拉開了沉重的門扉。
冰冷的、帶著雨氣的風瞬間灌了進來。柳歇云如同受驚的蝶,不管不顧地撞入門外那人的懷中,額頭抵著冰涼堅硬的官袍刺繡。
她的聲音又細又顫,帶著劫后余生的驚悸,斷斷續續地嗚咽出聲:“大人……有刺客……妾身、妾身怕……”身體還在止不住地輕輕發抖。
來人正是江沉硯。玄色官袍在晦暗的光線下更顯深沉,襯得他身姿愈發肅穆。他穩穩接住了撲入懷中的溫軟身軀,面上一派沉靜,仿佛懷中只是只尋常受驚的雀鳥。然而,那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卻沉穩有力,紋絲不動。
就在柳歇云試圖借力穩住身形的剎那,他寬厚溫熱的掌心,精準無比地向下滑落,隔著薄薄的衣料,牢牢按在了她小臂內側——那里,緊貼著她肌膚的,正是那柄尚未拭凈的袖中短刃的冰冷輪廓。
他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耳語般的重量,穿透她虛弱的嗚咽:“刺客?……那得藏好你的刀。”
柳歇云的身體驟然僵硬,如同被無形的冰針瞬間刺穿。她猛地抬起臉,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關切,沒有憐惜,只有一片沉靜的、洞悉一切的幽深,仿佛早已看穿她精心涂抹的胭脂淚痕下,那顆裹著血污與算計的心。
雨聲、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還有兩人近在咫尺那若有似無的呼吸聲,在這彌漫著血腥與脂粉香氣的狹小空間里,無聲地交織,繃緊成一根隨時可能斷裂的弦。
三年前,霽都城外的春晨帶著料峭寒意,新抽的草芽沾著夜露,在初陽下泛著細碎的光。
裴昭岱披著件月白錦袍,靴底碾過帶露的青草,靴尖沾了些濕痕也不在意。
他已在城門口立了近兩個時辰,胯下的“踏雪”是匹極通人性的良駒,此刻正不耐煩地刨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的白氣在晨光里散得極快。
他在等江沉硯。
這位自總角時便一同滾過泥塘、共過窗燭的兄長,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前幾日收到信說今日抵京,裴昭岱天不亮就揣了壺新釀的桃花酒來候著,想著先在城外酒肆里燙上一壺,為他接風洗塵。
可眼看著日頭爬過城樓檐角,將影子縮成一團,來路盡頭仍是空蕩蕩的,只有風卷著草葉掠過耳畔。
“這家伙……”裴昭岱抬手按了按腰間的玉佩,那是去年生辰江沉硯送的和田暖玉,此刻被體溫焐得溫熱。
他輕嘖一聲,唇邊卻漾開點無奈的笑意,“定是路上又遇上什么岔子了。”
正說著要翻身上馬,去前面官道上迎迎看,忽聽西北方向傳來一聲馬嘯。那聲音不同于尋常馬匹的嘶鳴,帶著股孤狼般的冷冽,穿透晨霧直直撞過來。
裴昭岱猛地抬眼,只見遠處地平線上騰起一道黃塵,像條游龍似的蜿蜒而來,馬蹄聲“嗒嗒”漸密,竟透著幾分踏碎山河的氣勢。
逆光里,馬上人的剪影被晨光鑲了層金邊,玄色披風被風掀起,獵獵如墨蝶振翅。只消一眼,裴昭岱便認出那挺直如松的背影——除了江沉硯,誰能有這般縱馬時也如立淵渟岳峙的氣度?
他眼睛倏地亮了,方才的焦躁一掃而空,揚聲便喊:“硯清兄!”
煙塵里的人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劃出道凌厲的弧線。
江沉硯翻身下馬的動作干脆利落,玄靴踩在軟草上,帶起的泥點濺在褲腳,卻絲毫不減其清雋風骨。
他抬手解了系在頸間的巾帕,露出張棱角分明的臉,只是眉宇間比三個月前多了幾分風霜色。
“我心安處是吾兄!”裴昭岱幾步沖過去,伸手就想拍他肩膀,話卻像連珠炮似的涌出來,“好你個江硯清,玩失蹤上癮了是吧?上次消失倆禮拜,我還當你被山精擄走了,這次倒好,直接三個月杳無音信!家書不回,傳訊不接,我差點就要去報官說你被人沉塘了……”
他越說越委屈,尾音都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顫,活像個被冷落了的小媳婦。
江沉硯被他這通數落逗得失笑,清了清嗓子,抬手作揖:“承宇弟弟,為兄不在的這些日子,師傅的課業可沒敢偷懶?”話音未落,手掌已不輕不重地拍在裴昭岱肩上。
“嘶——”裴昭岱疼得齜牙咧嘴,這一掌力道十足,竟把他方才那點“怨懟”全拍沒了。
他揉著肩膀瞪過去,卻見江沉硯眼尾帶著笑意,眸底像盛著晨露的湖,頓時沒了脾氣,嘟囔道:“師傅前日還夸我箭術精進了呢,說再練半年就能趕上你了……”
江沉硯挑眉,剛要說話,卻聽身后傳來一聲軟綿的女聲,像浸了蜜的棉線,輕輕搔過人的心尖:“大人……”
裴昭岱這才注意到,江沉硯的馬后不知何時停了輛烏木馬車,車簾繡著纏枝蓮紋樣,四角懸著銀鈴,方才竟沒聽見半點聲響。他正發怔,那聲音又嬌怯怯地喚了聲:“大人……”
江沉硯的反應快得讓裴昭岱心驚——他竟難得地顯出幾分倉促,轉身快步走向馬車,還細心地放下了車凳。緊接著,一只纖纖玉手從車簾縫里探出來,腕間纏著條石榴紅的綾羅,指尖蔻丹如血,輕輕搭在江沉硯伸出的胳膊上。
那姿態,親昵得讓裴昭岱喉間發緊。
江沉硯身形高大,將那女子護在身后,裴昭岱只能看見她露在披風外的半截裙裾,繡著極小的珍珠,走動時簌簌作響。倒是江沉硯耳根泛起的薄紅,在晨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柳氏,名喚歇云,泰州人氏。”江沉硯扶著那女子轉過身,聲音比尋常溫和了幾分,“三月前我赴泰州公干,偶遇了她。如今……是我的妾室。”
他頓了頓,對那女子道:“云兒,這是裴昭岱,承宇弟,你喚他裴大哥便是。”
柳歇云微微屈膝,福了一禮。抬眼時,裴昭岱只覺眼前一亮——那雙鳳眸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像浸在水里的墨石,顧盼間帶著股說不出的媚態,偏生唇瓣又紅得像三月桃花,一顰一笑都像在勾人魂魄。
“見過裴大哥。”她聲音軟軟糯糯,帶著點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
裴昭岱張了張嘴,竟一時忘了回話。他腦子里亂糟糟的,滿是江沉硯那句“妾室”,還有方才那只搭在江沉硯胳膊上的手。
這位硯清兄,自小便是塊捂不熱的寒冰,府里老太太塞了多少嬌妾美婢都被他原封不動送回去,怎么才離京三月,就帶回個柳氏?
江沉硯瞥見他這副呆樣,用食指在他額頭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下:“傻站著做什么?”
“啊?哦……”裴昭岱回過神,撓了撓頭,干笑道:“嫂子……嫂子絕色。”心里卻嘀咕:你這冰塊,什么時候也會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