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九月二十八日,正是一年一度觀濤祭。
恰逢新皇繼位第三年,也是新帝御極以來第一次觀濤祭,是以今年的觀濤祭盛況空前。祭典前的一周,都城已是車如水流,人如潮涌。
天官學子們也在祭典一周前拿到了參加觀濤祭需要穿著的禮衣。禮衣修身類似后世的胡服,偏搭配了繡有魚鱗紋的廣袖,衣飾紋樣不分男女,倒也有現代unisex的進步感。紅色屬火,據說可與潮神相克,魚鱗紋樣有如魚得水之意,可鎮水煞。
觀濤祭前需焚香沐浴,正衣冠,除口穢。因此,觀濤前一周便是“斷火”之期,家家戶戶皆不得生火做飯,唯食冷食、干糧,其習俗之清苦,猶如古之寒食節。而城中市井間,往日繚繞的炊煙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商家熱銷的各色果點與蜜餞。又因各國使節齊聚,全中洲的商賈都來兜售各地糕點,儼然一副世界美食大會,也算別有一番風情。
就在這清苦的日子里,燕燕也收到了長情托人送來的小食。那是一盒藤蘿餅,由紫藤花瓣精制而成,甫一揭開盒蓋,便有清雅的花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餅身泛著淡淡的紫羅蘭色澤,入口酥軟,甜而不膩,據依依說,里面摻了特制的紫藤酒,雖味美芬芳,但不可多食。
這滋味,比天官統一發放的干餅子美味了不知多少倍,倒是暫時緩解了微云腹中的饞蟲。她記得書冊中曾提過,這藤蘿餅乃是陳留特產,其名寓意“醉人的依戀”,又或“此生纏綿”。愛不愛的另說,但在這只能食冷食的日子里,這份心意倒是顯得格外特別,是難得的溫情。
是日,殷燕燕身著紅色禮衣,與其他天官學子們早早來到了伊洛河畔。
伊洛河,并非尋常水系,它滋養著中洲城內所有的水脈,可謂萬河之源。在中洲,若有人提及“河”字,無需多言,便是專指這條伊洛河。它不僅是生命之源,更是中洲城“龍氣”的真正根基,民間流傳著古老的河神傳說,認為河神主宰著這座帝王之城的興衰。
伊洛河的入河口,尤其引人注目,其水文奇特,契合潮汐,可觀大潮。觀濤大典正是設在此處。這潮水的漲落,在中洲百姓心中并非簡單的自然現象,它與一年農耕的豐歉、百姓的生計息息相關,更被視為國朝運勢興衰的晴雨表。
祭奠還未開始,微云得以借機打量這國潮盛典。她的目光先投向伊洛河入河口,那里赫然矗立著一道高大的防水堤壩,在洶涌的河水面前如同巨獸般巍然不動。堤壩兩側,是專為觀潮而設的觀潮長廊。
左側長廊上,早已擠滿了來自七國十郡的觀禮之人。他們衣著華麗,各國特色服飾爭奇斗艷,彰顯著各自獨特的地域風情與文化底蘊,猶如一幅流動的百族圖卷。
而右側長廊,則是天官學子的專屬之地。他們統一身著大紅禮衣,那裁剪得體的廣袖長袍,將每個人襯托得如同畫中仙人。微云一眼望去,但見云袖蹁躚,紅影交錯,給人一種云蒸霞蔚的壯麗之感。她不禁在心里再次感嘆,這游戲設計師果然是審美在線,放眼望去,環肥燕瘦,各式俊男美女讓人目不暇接,簡直是顏狗的視覺盛宴。
長廊之下,則是人頭攢動的百姓,他們或席地而坐,或踮足眺望。人潮如織,場面熱烈非凡,喧囂卻不見混亂。空氣中彌漫著節日的歡騰,鼎沸的人聲、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此起彼伏,共同奏響著盛大而熱烈的節日序曲。這便是天子腳下的百姓,生活富足,見慣了大場面,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大都會人”的氣度豪情,即便是在如此盛況之下,也透著一種從容不迫的秩序感。
子午二時為觀濤吉時,對應陰陽二氣交接之時。
祭臺兩側各陳列了九臺巨鼓,每臺巨鼓由四人執錘,當第一聲鼓如悶雷敲響大地,祭場立刻安靜了下來,隨后三緩兩急的鼓點從兩邊同時響起,聲浪震得地面好似都波動了起來。
三十六名作河工打扮的力士抬著一頂九龍大輦轎,踩著鼓點緩緩朝祭臺行去。如潮聲浪像擁著天子步步登天,圍觀者皆屏氣凝神,一瞬不瞬的望向天子行進的方向。此刻祭臺階梯盡頭各有一人躬身側立,左側之人手持一柄青銅巨劍,右側之人執一柄山形紋刻的玉圭。燕燕認出來執劍者正是那天官官長袁守正,也在人群的議論聲中知道了執圭之人是當朝秦相國。
姓秦?不會這么巧就是那天聽見的那個“壓日秦頭”吧?燕燕分下神來,想聽聽看關于這個秦相還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就見天子扶著內侍的手,走下了龍輦。
天子剛剛走上祭臺,就聽見有人唱吉:“吉時到,停鼓,奏樂!”
樂聲還未徹底奏響,天色就驟然變暗,遠處的江面上,隱隱有低沉的轟鳴聲迫近。
起潮了!浩渺的伊洛河聚集起一道銀色的水墻飛快地向岸邊逼近,與此同時,天幕之上,原本高懸的日頭被一塊巨大的黑影緊緊包圍,光芒慢慢消退,一點點,一點點地,終將被蠶食殆盡。
伴隨著光影的消逝,瞬息間天地間的景象就變得魔幻而扭曲起來。潮水在忽然的昏暗下呈現出一抹不詳的黑灰色,翻騰的浪花折射的幽光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剎那間,光明盡失,天地一片昏昏然的混沌之色。
整個中洲城,連同伊洛河口的人潮,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徹底籠罩。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堤壩上的鼓樂聲,人語聲,都在一瞬間被詭異的靜默吞噬。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驚呼、尖叫,以及本能的恐慌推搡。人們看不清彼此,只能在昏黃的混沌中摸索、跌撞,混亂像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
日食啊,好久沒見過了,這系統真是大手筆,漲潮時分發生日全食,也算難得的奇觀了,微云暗自欣賞著。這沒有觀日食的眼鏡,也不能裸眼直視吧。看看紗衣的廣袖,折疊起來倒也勉強可以充作護目濾光片吧。
“天狗噬日,必有災殃啊!”
“水魅作怪,大兇之兆啊!”
“熒火焚日,亂國之禍啊!”
忙著堆疊廣袖,微云并沒有注意到周遭的人已經四散奔襲了,還有不少人抱頭蹲在地上,直到這些恐懼的尖叫聲喚醒了微云的理智。低頭向四周望去,人群瘋狂的逃竄著,踩踏聲,咒罵聲,哭救聲交織一起,此起彼伏。
這時候是不是該蹲下,免得顯得太過突兀,被人當怪物?思忖之間,微云發現不遠的連廊處有個同是著紅色禮衣的男子正雙手交錯覆在眼睫上,也在觀賞這日食,這哥們在自制小孔眼鏡啊。
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男子放下了雙手,也回望過來。
好精致的臉龐!一時間書本上那些公子如玉,郎艷獨絕的形容詞仿佛都具象化了。
遠望之,如松如竹,超然物外,一派謫仙風華。美的讓人不好意思直視,微云剛要收回目光,發現那男子朝自己微微頷首一笑,不待微云回應,那漂亮的臉蛋就隱在了黑暗之下。
日全食了。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天地間的電源。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這特效,比微云見過的兩次日食壯觀多了。
大約持續了十分鐘左右,這漫長得令人窒息的黑暗終于開始退卻。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破曉的魚肚白,自天際的邊緣緩緩滲透。太陽終于掙脫了束縛,從黑暗的邊緣重新露出輪廓,起初是微弱的弧光,繼而光線漸強,終于重現人間。
日食的陰影緩緩退去,天幕重新亮起,方才的混亂也暫時平息下來。
觀潮長廊上,天官學子們大紅的禮服在陽光下重新煥發光彩。他們雖面色猶帶著驚魂未定,但都能迅速鎮定下來,很快便恢復了秩序。云袖輕拂間,各自歸位,目光重新投向伊洛河口,只是那眼底深處,多了幾分疑慮和探究,不知這場變故又會掀起何等驚天變故。
另一側,七國十郡的使節與觀禮者也逐漸從驚慌中回過神來。最初的喧嘩與推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低語與議論。他們整理著被擠亂的衣冠,相互攙扶,在各自侍衛和隨從的引導下,也開始恢復方才的隊列,只是那看向天空和伊洛河的眼神中,也多是驚懼、不安與彷徨。
長廊之下,中洲城的百姓們也展現出了令人驚嘆的韌性。他們并未像尋常鄉野之人那般,被這突如其來的天象嚇得失魂落魄。短暫的騷動過后,人們迅速從伏地、抱頭中起身,相互之間遞過關切的眼神,攙扶起倒地之人。
整個場面由極度的混亂迅速轉向一種秩序井然的平靜,仿佛那遮天蔽日的陰影只是一個短暫的插曲,而他們早已習慣了應對天地間的無常。
只是,這片刻的死寂與詭異的寧靜很快就被打破了。河邊,那些原本該肅穆維護秩序的衛隊侍衛們,突然爆發出一陣陣失態的驚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鎖定在伊洛河口,那里,怒潮已退,只余下一片敗潰之象。江水漸趨平靜,然而,隨著潮水盡數退去,沙痕露脊,廣闊的灘涂之上,赫然現出了八尊形似骰子般的巨大石鼓。
這些石鼓似以精鋼黑石鑄就,其上各有飛龍走鳳的行草大字,字體為陰刻,每一道刻痕的縫隙都用猩紅的染料仔細填涂。黑石配上血一樣的朱紅,在夕陽余暉下,顯得觸目驚心,詭異異常。但這并非最駭人的,真正令人脊背發涼的是,這八尊石鼓連讀起來,竟是赫然寫著——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這些石鼓的排列方向,竟是直指天子居所,金明臺的所在方位。
這一夜的中洲城,死寂無聲,唯有晚風嗚咽,所有人都在等,等待著一個解釋,或是一個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