轂軸抽轉,馬車停了卷簾攏起,一少年扶著轂輪而下。少年約莫十二歲,面容稚嫩,卻掩不住俊朗的眉目,尤是那雙似紅瑪瑙般的眼睛,讓人移不開眼。
前面沒路了呢。少年環視著,只見村口立著塊巨石,巨石被片鋁制橫匾遮著,橫匾上題著“長壽村”。少年覺得好笑,改名字了。
這村本叫“死人凹”,那石頭上正刻著的,似是前人留下的。年前,村民商議,移開這石塊,恐沾了晦氣。只是這石塊太過沉重,五六個漢子加上三頭牛也沒能移開它,村民便放棄了,想到個這樣的法子。
少年聽身后遲遲沒有動靜,便轉身朝車里問道,“丘叔,您不來嗎?”
里頭的人朝他擺了擺手,笑道:“你快些去吧,你爹娘怕是想死你了。”
少年拱手離開,他面上不顯,心里卻忍不住想:丘叔要丟下我了嗎...很快他又想:我本身就是被丟下的,是丘叔養的我,
如果他也不要我了,我不怪他。
少年不敢回頭,只摸了摸著袖中的藥瓶,是叔父給他的。他輕輕摩挲著,往村深處走去。
村口冷冷的,還好,沒有守著村口的大媽兵。
少年往里走著,村子種了很多樹,他頭頂上枝葉葳蕤,遮天蔽日,使村子外形似個半圓,朝外的出口像是張開的嘴巴,少年走向了村子的咽喉。
快到了,前面拐過去就是了。少年聽見前面人聲紛擾,走近便看見家門口擠了很多人。
“長生,長生!”一位眼尖的婦人朝他招手。頓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少年有些無措,突然聽到人群傳來干澀的一聲低吼:“還不快來。”
說話的人大概就是他的父親,三四十歲,一雙棕色的眼睛盡是渾濁,剛沖他吼完,又朝那位婦人道:“叫什么長生,沒聽大師說么,叫他江雉。”
江雉的身世自己也沒摸清,他只知道丘叔和他說的,爹娘不要他了,把他推給丘叔。眼下爹硬要自己回去,丘叔便同意了。
他正思索著自己和在場的人分別是什么關系,突然被江父一把扯到一位老人面前。
“張瞎子,你說,他是像我還是像他那個妖精娘?”江父蠻橫的問。
張瞎子在村中是有些名氣地位的。他被叫作瞎子,其實是半瞎,此刻正用那唯一亮著的眼睛盯著江雉看,看到江雉眸里那抹鮮紅,嘴角噙著笑,眼球轉了一輪,又落到江父臉上,“更像你。”
“哼。”江父冷笑一聲,松開了江雉。
江雉一點也不喜歡這,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探究他。他還沒看見他娘,而且剛剛爹說,娘是妖精?
江雉正想著,又一把被他爹拉過去,遞給他一個盛好飯的碗,讓他祭祖。
江雉明白爹這是想將自己重新要回家。可是這么多年,爹娘從未來看過他,突然如此強硬讓自己回來,他不明白該喜該悲。
他不想留在這,即使丘叔不要自己了,他也不想留在這。
他決心離開,扯道:“丘叔在等我,我要走了。”卻不想江父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走?老子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銀子你知道嗎?為了給你除邪穢,老子把你送到丘大師那十年,怎么?把你除成白眼狼了?不認你爹我了?”
江雉雙腳離地,拼命掙扎著。他探究著江父的話:什么除邪穢...他說丘叔在給我除邪穢?不是丘叔收下被棄養的我么...
突然傳來一陣悶悶的哮聲。“媽的。”江父把江雉丟,朝雞圈走去。
圈中有個女人。或許也不能說是女人,因為她背后生出一雙羽翼。她頭發凌亂的散披著,看向江父的眸子里只有腥紅。
江雉到時,剛好看到一個干脆的巴掌落在女人臉上。他一愣,明白這大抵是娘了。娘好像是只金翅鳥妖…?
但江雉的心弦已經軟了。見她臉上紅痕尚未退卻,羽翼上還在滲著血。江父第二次舉起巴掌時,江雉攔住了他。
江父一震,怒呵,“攔我?好好看看你娘是什么樣子。”他一腳踹在江雉的小腿上,“賤種。”
鳥妖瞪了眼江父,又像是終于盼到什么似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江雉,伏著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她張開嘴也想要說什么,發的音卻似干涸已久的湖。
而最要緊的是,她的語言,江雉聽不懂。
江雉面露疑惑,江父輕笑:“母子情深,可惜啊,你說什么他都聽不懂。”
娘焦急地搖江雉的胳膊,突然,一個白凈雅致的小藥瓶滾了出來。
江雉忙拾起來,娘卻撿起一粒散落在地上的紅藥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她猛然放下抓著他的手,目光垂了下來,只有散不去的一臉絕望。
江雉看著她,看著女人的面容逐漸虛化。她的羽毛像重獲自由般,沖破皮膚的束縛,猛地向上生長,她漸漸現出原型。
她張開瓜子將男人緊鎖帶至空中,圍著看熱鬧的人群頓時靜了,過了會,有人驚道:“怎么這鳥妖還能飛起來?翅膀不是早折了么?”
人們四處逃竄躲避,只是已經遲了。鳥妖升至空中人群噴了一口焰火,人群發出一陣慘叫。火勢越起越大,好像映紅了半邊大。男人在它的爪下早已失了蠻橫,咒罵的聲音世泛起了恐懼。
鳥妖將他往火勢最火的地方的一扔,俯瞰了他最后一眼,又吐了一口火焰。頃刻,高漲的火苗吞舐著一切,村莊被火光映得明亮。
一切在火光的照射下,仿佛暗處藏不住了。
鳥妖的氣力已經用盡了,她從空中突地墜落,江雉忙上前扶她。
說實在的,這里的一切江雉都弄不明白。父親不見得是好人,但是娘未曾傷他。
鳥妖再次化為人型,她的目光如炬,緊盯著江雉的袖口,江雉不解地從袖中掏出來那個藥瓶,道:“這是丘叔給我的藥。”然后又擔心娘也聽不懂他的話,有些無措。
娘好像沒明白,抓起他的藥瓶擲向余火。
“娘?”江雉剛轉頭看過去,又見娘的身體虛化了。
這次真的是虛化了。在身體未完全淡化前,她起身,跌跌撞撞地撲進余火。江雉伸手拉她,卻無法碰到她。
烈火噬夜,如同白晝。娘回頭似哀似憐的看了他最后一眼,便成了助燃的柴火。
生活如此喜劇,剛剛紛雜的院子,已經被火焰淹沒了。江雉不愿回的家,和爹娘一起,都在朦朧的青煙中,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