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澤陽那份報告的電子版送達郵箱,蘇晚點開文件,指尖懸在鼠標上,久久沒有落下。屏幕上鋪陳開密密麻麻的專業圖表、嚴謹翔實的文獻引證、邏輯縝密的數據分析,其份量遠超她的預期,甚至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她逐行逐句地審閱,實驗室里只剩下鼠標滾輪細微的聲響和她的呼吸。她沉默了很久,最終沒有回復郵件。然而,在后續的小組討論中,當陸澤陽的聲音再次響起,蘇晚沒有再像過去那樣,帶著冰冷的鋒芒直接打斷或尖銳質疑。她依舊面無表情,眼神疏離如冰,但至少,在關乎項目核心的專業領域,她那堵用偏見與厭惡澆筑的堅固堡壘,第一次出現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她開始“聽”他說話了。
這場被強行捆綁的合作,宛如兩塊棱角嶙峋、質地相斥的頑石,被命運之手硬生生擠壓在一起。每一次碰撞都迸濺出刺眼的火星,每一次摩擦都帶來鉆心的痛楚。然而,就在這無休止的、令人窒息的相互砥礪中,那些曾最尖銳、最傷人的棱角,竟也在無聲無息間,被彼此的存在悄然磨蝕掉些許鋒芒。蘇晚心中那座固若金湯的“渣男”堡壘,依然巍然矗立,但在那冰冷厚重的城墻深處,一道細微卻真實存在的裂痕,已然悄然蔓延。
張教授的項目難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最棘手的一環,是從高度復雜、污染嚴重的城市水體樣本中,分離并成功培養一種對特定污染物具有超強降解能力的稀有微生物。它不僅數量稀少如沙里淘金,更對環境變化敏感到近乎脆弱——培養條件苛刻異常,稍有差池便會夭折。團隊連續數周的不眠不休,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冰冷的失敗:要么無法成功分離,要么在培養皿中剛剛展露生機,便迅速失去活性。項目進度徹底卡死,陰霾籠罩著整個團隊。連向來沉穩如山的張教授,眉宇間也鎖上了化不開的凝重。挫敗感像瘟疫般蔓延,連空氣都變得滯重壓抑。
一個周末的深夜,實驗室里只剩下固執的蘇晚和不知為何留下的陸澤陽。其他成員早已帶著疲憊和失望離去,只有蘇晚仍不肯放棄,在顯微鏡和冰冷的培養皿間倔強地較著勁,眼底布滿血絲。陸澤陽本已走到門口,回頭瞥見她單薄而疲憊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微微晃動,腳步頓了頓,最終默默地折返,開始幫她整理凌亂的實驗記錄,清洗堆積的玻璃器皿,動作安靜得幾乎融入背景。
“還不走?”蘇晚頭也沒抬,聲音沙啞,裹著濃得化不開的倦意。
“看你這樣子,我怕你一頭栽倒在培養皿里,明天張教授管我要人。”陸澤陽的語氣依舊帶著點慣有的戲謔,但眼神里那點輕浮卻褪去了,沉淀下幾分蘇晚從未見過的、近乎凝重的認真。
蘇晚沒再理會,全副心神都凝聚在顯微鏡的目鏡上。突然,她發出一聲極輕的抽氣,身體瞬間繃緊——顯微鏡視野中,某個培養皿的深處,隱約浮現出幾簇極其微弱、形態卻與之前所有失敗品迥異的菌落!她的心臟猛地被攥緊,屏住呼吸,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焦距,生怕驚擾了這微末的希望之光。
“等等……好像……真的是它!”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一絲微弱的曙光刺破了連日的陰霾。
陸澤陽立刻放下手中的試管,快步湊到顯微鏡的另一側。盡管在微生物形態學上遠不如蘇晚精通,但那幾簇頑強萌發的、與眾不同的微小生命,也足以讓他精神一振。兩人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在那一方微小的世界,仿佛那里承載著整個項目的未來。
就在這希望初綻、心弦緊繃到極致的瞬間——實驗室頂部的空調系統發出一陣刺耳的、如同金屬摩擦的尖嘯!緊接著,頭頂的日光燈管猛地閃爍幾下,發出“滋啦”一聲哀鳴,徹底熄滅!整個實驗室瞬間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停電了!
“糟了!”蘇晚的臉色在應急燈驟然亮起的幽綠光線下,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這種珍稀微生物對溫度變化敏感到極致!雖然實驗室有大容量的UPS不間斷電源,但依然意味著恒溫培養箱將在半小時后斷電,箱內溫度會很快失控,這歷經艱辛才捕捉到的、脆弱如朝露的生命之火,頃刻間便會徹底熄滅,化為泡影!這不僅僅是樣本的損失,更是團隊數周心血和最后希望的徹底崩塌!
實驗室的應急電源僅能維持最基本的照明和核心儀器,恒溫培養箱不在其列。蘇晚沖到培養箱旁,手指顫抖著懸在箱門開關上,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外界溫度的驟然侵入,可能比緩慢升溫死得更快!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眼眶控制不住地發熱,視線變得模糊。
“別慌!穩住!”黑暗中,陸澤陽的聲音卻異常清晰、冷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劈開了蘇晚的恐慌。“我來想辦法!”他迅速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緊繃的下頜線。他撥通電話,語速快而條理分明:“喂,王叔,是我,澤陽!S大生命科學樓A座307實驗室,緊急情況!突發停電,我們有極其重要的低溫培養樣本面臨毀滅風險!立刻!馬上!調一臺小型柴油發電機過來,越快越好!這是救命!……好,我等你消息!”
電話干脆利落地掛斷。他轉向蘇晚,語氣斬釘截鐵:“我聯系了公司后勤的王叔,發電機半小時內必到!這半小時,我們死守溫度!”他的眼神在幽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充滿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蘇晚怔怔地望著他,大腦一片空白。這個在她印象中只會惹是生非、輕浮浪蕩的陸澤陽,在真正的危機面前,竟然能展現出如此驚人的沉著、果斷和高效的行動力?他打電話時那種清晰的指令、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與他平日吊兒郎當的模樣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