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沈巖的后事,完顏打算帶沈凡姝出去散散心。這次他遵從了她的意見,去新西蘭。
她倆一個人定了機票,一個人定了酒店。
沈凡姝一心向往著去卡德羅納滑雪,而完顏則更傾心于福克斯冰川。
“不然我們兩個都去,反正也就是多兩天的假期而已。”沈凡姝說。
在完顏看來,這不僅僅是兩天假期,還意味著要去嘗試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不過看到沈凡姝一再堅持,他雖然不情愿,但還是答應下來。
沈凡姝顯然是滑雪高手,她熟練穿好滑雪服,并且安全措施做的也很到位,相比之下,完顏就顯得外行了,雖然有幾次滑雪的經驗,但連業余滑雪者也算不上。他像一只受了傷的碩大企鵝,笨拙地搖搖擺擺地滑向前,沈凡姝看到他滑稽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完顏臉色變的有些難看,有頭盔的和滑雪鏡的遮擋,沈凡姝沒有發現。
“你腿伸的太直了,不好掌握平衡,要這樣。”沈凡姝雙膝微屈,稍微用力,就嗖地一下跟白鳥一樣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凌波微步般滑出好遠。完顏調整了一下姿勢,跟了上去。
完顏發現,沈凡姝總是活力滿滿,而且不管對于吃喝還是玩樂,反正跟花錢有關的一切事情,都很在行。她買東西從來不看商品的價格,當然大部分都是完顏買單。完顏從沒想過自己跟女朋友會在一個陌生國度的城市的一端,手里拿著大包小包,跟電視劇里的俗套情節一樣,上演男主寵愛女主的戲碼。在他的愛的幻想里,兩個人應該在夕陽西下的海邊撿拾被海沙埋住的貝殼,并且找尋一個人跡罕至的地點,把自己的愛意寫到粉紅色的紙簽上,讓海浪把它運送到大西洋太平洋或者天涯海角的某個角落。想到這,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小麥在海邊捋頭發的場景。
“走啦,發什么呆呢?”沈凡姝扯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在想要不要打個車。”完顏道。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我們的酒店就在附近,走幾步就到了。”沈凡姝道。
“哦,對。”
一會到酒店,完顏略微洗漱了下便躺在床上,他雙手交叉放在頭頂,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看著沈凡姝興致勃勃地整理她新采購的衣物。
“好看嗎?”沈凡姝雙手提著一件印花裙子走到他面前,就跟男人在展示他新打來的獵物一樣。
“好看。”完顏想找一個詞語夸夸她,卻搜索不出恰當的詞語來。
“真的?你別敷衍我哦。”說著,她一陣風地閃進洗手間,去試衣服了。
完顏腦海中又浮現出小麥的身影,想象著如果小麥穿上這些華美的衣服會是什么樣子。
沈凡姝又跟一陣風似的閃進來,她問道:“這件怎么樣?”完顏卻只看見了她裸露的白白嫩嫩的肌膚,似撥開皮的荔枝光滑白膩,以及跟半個西瓜一樣圓隆的臀部,他的眼中燃燒著欲火,霎時他就跟餓狼一樣把她撲倒在床,他等得仿佛就是這一刻。
完顏不在的這幾天,小麥起的比平時晚幾分鐘,因此總是錯過七點零五分的地鐵。不過,她還是習慣性地在那個位置候車,還是習慣性地去掃視一下周圍的人。雖然乘客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是跟以往一樣都是男女老少,無論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清一色的低頭扒拉手機,甚至他們的表情也出奇一致,木著臉不說話。原來人與人就算面對面站著,身子幾乎貼著身子,也可以熟視無睹,那是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他們只關心自己。這樣也挺好的,誰也不知誰有多少存款,誰也不知誰欠了多少外債。也就沒有顯而易見的崇拜,顯而易見的歧視,這樣的密閉空間讓她感到安全。
她隔斷時間就計算一下負債的情況,發現如果順利的話,大概到年底能連本帶利還掉五分之二,剩余的部分,順利的話三年應該差不多了,三年之后她三十一歲,那時候一切從新開始,或許也就稍稍晚了一點點。跟她同齡的人,有的正在讀博士,有的正在戀愛的過程中,有的已經結婚生子,還有的跟她一樣是單身狀態,但是跟她一樣負債的又有幾個呢?忽然她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不,她們跟我不一樣,我是離異單身。”直到列車到了換乘站,小麥才驚覺發現自己已經坐過了站,她抓起背包忽地站起來,飛快地跑出車廂。
遲到二十分鐘,不過幸好完顏不在,小麥慶幸地想。當她路過他辦公室時,發現他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她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小麥迅速走到工位,剛一落座,戴茹就走了過來。
“剛剛完顏來過了,問你怎么沒來?”
小麥嘆了口氣道:“他不在的這幾天,就今天來晚了,結果偏偏他來了,好倒霉。”
看到小麥面色凝重,露出膽怯的神色,戴茹道:“這有什么,誰不會偶爾有事遲到呢?大不了不干了。假如完顏因為這事總找我麻煩,我肯定會辭職的。愛誰干誰干,老娘才不會委曲求全。你不要怕他,你怕他什么呢?”
小麥笑了,可也像是沒笑:“現在,我還沒有辭職的打算。”她說。
“工作只是營生而已,開心最要緊。”戴茹道。
小麥不置可否,戴茹說的沒錯,但她的想法不適用于現階段的小麥。
兩個人手機同時收到了晚上開會的消息,小麥要擺不了攤了,她發信息給大劉說了情況,大劉說工作為重。
當完顏端坐著望向小麥的時候,小麥也剛好望向他,與其說久別重逢倒不如說似是初相識,她們眼里的彼此都有了新的變化。她蒼白病態的臉變得圓潤了一點,但是明顯黑了一圈。要說之前她還有些仙氣,但現在似乎落入塵埃中去了,有了些許煙火氣。而小麥眼里的完顏也完成了從大男孩到男人的進化,他穿了件淡粉色襯衣,襯衣的領口像是有只粉色蝴蝶在忽閃翅膀。但是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突然嚴肅起來,粉色蝴蝶飛走了。
“我不在的這幾天,大家是不是有一種錯覺,公司已經放假了?”大家木著臉,沒有說話,氣氛很壓抑。
“上個月我們的業績明顯下滑,總共接了二十個案子,這樣下去的話,不出兩年,我們公司就沒了。這不是正常的波動,這是不該出現的情況。從明天起,每個人上班都不能遲到,下班更不能早退,每天釘釘群打卡上班。如果有特殊情況需要見客戶提前跟我打招呼。”
聽到遲到兩個字,小麥如芒在背,這些話他應該是針對她說的吧。
完顏話鋒一轉,又用另外一種語氣說道:“你們應該問問自己從事這個工作的初衷是什么?不要覺得我們做的事情只是為了賺錢,我們這跟臨終關懷是一個性質的,我們正在做有意義的事。人活著的時候,要活的有尊嚴,死的時候,也要死的有尊嚴。”接著他說了他自己親身經歷的一件事:“當我還是一個實習生的時候,有次接診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六七歲,白白凈凈的,很漂亮,也很優秀,跳舞,畫畫樣樣在行。因為得了癌癥,選擇了化療,沒多久小姑娘就因化療副作用而變的消瘦,脫發。有回我跟主任一起查房,一回頭看見那個女孩兒,她已經瘦的脫相了,身上幾乎沒有穿衣服,而且黢黑黢黑的,沒多久就在病床上去世了,慘不忍睹。那個場景我現在還記得,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立志要開一個公司,讓人能夠在臨終前體面地跟親友道別。”
完顏又接著說道:“當然,這個過程比想象中還要難,在坐幾位老員工,你們是知道我們是怎樣開始,怎樣慢慢地撐到現在。我希望各位能夠振作起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聽了完顏的一番話,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涌上小麥心頭,她再看完顏的時候,發現他竟然變得正氣凜然。
她約了林女士見面,是在一家奶茶店里。小麥見面就把自己編織的寶可夢玩偶送給她,大概有十來個神奇寶貝形象,各個栩栩如生,放玩偶的袋子也是小麥手工編織的,Logo是一只小小的精靈球。林女士接過袋子愛不釋手,直夸小麥心情手巧,并問她價格多少。
“不用了,編織是我的個人愛好,不是買賣。”小麥道。
“那不行,肯定沒少花費功夫的。”林女士堅持要給。
“真的不用,你女兒喜歡就好。”小麥推辭道。
但是林女士掏出手機,就往小麥微信上轉了300塊錢,并說:“給你轉過去了,不多,千萬不要轉回來了,我還得再轉給你,麻煩。”
看小麥不好意思又不知所措的樣子,林女士理解了她心思一樣地說道:“你跟我年輕時的自己一樣,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想讓別人為難。我給你手工費不多,是低于市場價的,而你卻連300塊錢也不肯收,怕我不悅。”
小麥想說也不完全是這樣,但是又覺得自己潛意識里就是林女士口中這樣的,如果說不是,那都是遮掩本意的借口。
接著,林女士說道:“我是這樣想的,這兩天先把合同簽掉,至于儀式的舉辦形式暫且放到一邊。女兒回頭我會做她思想工作,她遲早會理解的。”
“也不用很急的。”小麥道。
別的合同,小麥都想迫不及待地簽掉,但林女士這個,小麥竟不是很著急。
“主要是我的身體一日不似一日,最近晚上經常被痛醒,雖然我已經退休,可以隨時住院。但這并非是長久之計,如果持續惡化,用不了多久,我可能就要撐不住了。”
這時候,她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小麥說不出勸解之類的話,她知道絕癥的患者,最忌諱別人的同情和勸慰。只管用用吸管攪拌杯中的冰塊,冰塊一點點地慢慢地融化成小塊,直至消失。
“哎呀,我要回去了,我女兒一會兒就要到家了,我要回去給她做飯。”林女士說著就站了起來。
“你擬好合同聯系我,我先回去了,謝謝你啊。”林女士拎著手中的袋子,向她示意,這時她已經快速閃到門口了。
林女士的女兒好幸福,她呆呆地想。要是我有一個女兒,肯定也會對她特別好,不過幸好沒有,有的話自己現在估計一邊要努力賺錢,一邊又想著早點回去喂奶。
林女士說可以簽合同,這月初的業績算是穩住了,想到這,又感覺輕松不少。不過,銀行還款的日子又快到了。
小麥又出來擺攤了,大劉見到小麥,立馬喜笑顏開,他笑起來給人一種憨厚真誠的感覺。
“來啦。”他擦了擦手。
最近,他的白T恤比以往更白了,沒有一點污漬。
小麥走向前,說:“今天生意還不錯嘛。”
“托你的福,我發現自從認識你,我的生意就紅火了不少。”大劉道。
“你可真會說話,這都是你自己會做生意。”小麥道。
小麥把玩偶和其他手工作品一一擺好,坐在一旁拿起針線,開始飛針走線。小麥輕巧纖細的手指時進時退,跟小鳥啄食一般。一會兒,一個玩偶就初見雛形了。她發現,喜歡來她攤位的多是小孩子,意外的是,他們通常最喜歡動畫片的次要形象,而非主角。
小麥將擬好的合同給完顏過目。
他舒了一口氣,道:“總算是簽了,都拖了多久了。”然后又問:“林女士是干什么的?”
“我只知道是做老師的,是大學老師。”
“還不錯。”完顏點點頭若有所思。
小麥見完顏沒有繼續說話,說道:“那我先去忙了。”
說著,小麥轉身向門口走去。
“價格還是按照沈醫生的報價提。”完顏提醒道。
“恐怕不行,林女士沒有那么多的存款。”小麥道。
“你怎么知道她沒有多少存款?對她來說,多花點錢又有什么關系?”完顏道。
小麥背對著他,皺緊眉頭。
她十分反感完顏對金錢特有的貪念,但是又怨恨自己的無能,畢竟自己窮的叮當響,每日都指著工資度日,她又有什么高姿態可以去指責一個給她提供能夠生活下去的必需品的人呢。
“我試一試。”小麥迅速離開了。
她整理好合同,聯系了林女士。這次,是她女兒陪同她來的。
小麥每次見林女士,她總是會提到她女兒,這次見到她,一點也沒有陌生之感。
“小麥,這是我女兒安可。”
眼前的女孩兒皮膚白皙,神采奕奕,落落大方,一看就是被精神和物質的豐盈富養大的。
“你好。”小麥沖她笑著打招呼。
“你好。”安可也笑著跟她打了聲招呼。
小麥把合同拿起來給她們過目,另外又把報價單遞給她們。
林女士一一翻看著,諸安可在一邊悵然若失,一言不發。小麥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來,她并非總是憂郁的,只是最近,才突然有這樣的神情。總是憂郁的人嘴角會有一點下垂,眼睛轉的很慢,但是諸安可不一樣,她笑的時候,還有孩童一樣沒有塵事侵擾的純凈歡喜,這是她與自己的最大區別。
“媽,你真的打算不讓我爸來參加?”打破沉默問道。
“是啊,我覺得沒這個必要。”
“為什么?”她突然大喊起來。
小麥抬頭望著她,看著她漲紅的臉就跟秋天被霜打了的紅蘋果一樣,
“安可,如果沒有你,我跟你爸早就分開了。當初跟你爸結婚的時候,我并沒有充分的去了解他,以至于婚后遇到一系列問題,當時考慮到你年幼,不想讓你承受成人的壓力,所以就盡量維護表面的和平。其實我對你爸已經哀莫大于心死。”林女士平靜地說。
“所以,你根本就不愛我爸。”諸安可道。
林女士不置可否。
“為什么?我真搞不懂你們了,明明好好的,又突然要分開。”諸安可眼淚凝固在臉上,她伸手擦了擦。
林女士見她哭了,不禁鼻頭一酸,聲音哽咽起來,說道:“安可,樹葉不是一天變黃的,你以后會慢慢明白的。”
她們倆個都沒把小麥當外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你走了,爸爸會很傷心,我怕他想不開。”諸安可道。
林女士無奈地苦笑道:“就算我現在不走,過幾年也走了。你爸爸向來只為自己做打算,他不會難過多久的。現在,我唯一慶幸的是,你已經長大了,他已經老了。”
看著諸安可撇著嘴,竭力忍住眼淚的樣子。
小麥忙道:“她不希望你和她爸爸分開。”
林女士深情地望了女兒一眼,接著囑托道:“你以后找男朋友,千萬不要盲目,不要以為人好對你好就可以了,還要再看看個性,喜好,別像你爸一樣,賭性太重,盲目自信,盲目投資,最后入不敷出,還搭上我大半生為他還債。”
安可似懂非懂,畢竟,這些負擔都是林女士一人承受下來了,安可是沒吃過苦的,所以她不懂。
“不好意思,耽誤正事了,那個報價表我再看看。”林女士抱歉地對小麥說。
“好。”小麥把報價表遞過去。
林女士看了一下,說道:“好像還是價格最高的在各方面都要好一些。”
“我不知您最看重哪一點,其它價位的你也看看,如果有其他想法,我們靈活調整。”小麥道。
“好的,那我先把資料拿回去看看,我主要是想著增加一個環節,讓齊先生發言的環節,他是我的一個要好的朋友。”
“好的,沒問題。”
“謝謝你小麥,那我們先撤了,有事聯系。”林女士起身道,諸安可也跟著媽媽一起站起身來。
小麥也站起來,跟著她到了門口,她恍然若失,心像被繩子牽扯下拉一樣,半天緩不過神來。
小麥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候,就是回到住處,回到那個獨處的空間里,跟詩人聊天。
然而,這次她是那樣的心不在焉。
看著小麥不住的打呵欠,詩人道:“你年紀輕輕,何必讓自己這么累呢?”
“我也不想,可是……”小麥沒有接著說下去。
而是換了一個話題,說:“我今天見了一位女士,之后就一直心情不太好。”
“怎么?她惹你不開心了?”
“也不是,我只是對她有點感同身受,就好像,我是電池的負極,她是電池的正極,只要擰開開關,就有電流聯通彼此。”
詩人聽到她的話,笑了起來。這是小麥第一次看見他笑的如此開懷。
“怎么?你在嘲笑我?我說的不是笑話。”小麥道。
“我知道不是個笑話,但是真的很有意思。”詩人接著說道:“我要記住你的話,寫到我的詩里。”
“我就是喜歡她,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另外的自己。”小麥道。
“如果你把稱呼她換成稱呼你對我說同樣的話,那我應該要開心壞了。”詩人道。
“那是不可能的。”小麥道。
“你還是拒絕接受你真實的內心。”詩人道。
“你比我大這么多歲,還有激情和愛情?我不信。”小麥道。
“我曾經以為我的心已經死了,但是我發現它還沒死透。就跟得到雨水澆灌的枯樹一般,又重新抽出側芽來。”
與小麥第一次見他相比,他看起來是精神了不好,至少不是那種駭人的神色了。
“你前妻最近有沒有過來找你?”小麥問道。
“沒有,我去看她了,她生病了。”詩人道。
“嚴重嗎?”小麥問道。
“做了一個手術。”詩人道。
“那你女兒呢?有沒有見面?”小麥問。
“見了,經常見,她不怎么喜歡跟我在一起。”詩人道。
“小時候沒有得到的感情,長大后加倍奉還也無濟于事。”小麥道。
“可是還有什么愛能比得上父母對孩子的愛呢?夢笛小的時候,我常常忙于寫作,忽略了對她的陪伴,但是我也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我不求她對我多好,只希望她以后會理解我。”詩人道。
小麥不明白他所謂的理解是指范范的理解還是原諒釋懷的理解。聽他這樣說,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說起來,是有好幾個月沒有主動聯系他們了,幾乎每次都是媽媽主動發信息給她,她總是挺好的,不用擔心這一類敷衍客套的話。她對父母很少敞開心懷,有時候就是單單想不起來,有時候就是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