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松柏冷香尚未散盡,晏離僵立的身軀才在杏花雨中找回一絲知覺。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并非悸動,而是滄溟碎片被強行壓抑后不甘的搏動,每一次收縮都帶來冰針穿刺般的銳痛。謝無衣擦肩而過時指尖那細微的蜷縮,眼底那快如閃電的驚悸漣漪,像淬毒的鉤子,狠狠扎進她名為“晏離”的盔甲縫隙。
他沒有認出她,但他感覺到了“異常”。這比她預想的更糟。
“新來的?”一個略顯輕佻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晏離猛地回神,壓下翻涌的恨意與靈力躁動,緩緩轉身。
一個身著內門弟子藍白錦袍的青年斜倚在一株杏樹下,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他面容俊朗,眉眼間帶著幾分世家子弟的驕矜,目光在她刻意雕琢過的冷艷面容和玄色斗篷上流轉,最終落在她過于蒼白的唇色上。“哪個峰的?面生得很。方才謝長老過去,你嚇傻了?”他語氣帶著調侃,眼神卻透著探究。
晏離認出此人——陳墨,玄天宗大長老的嫡孫,天賦尚可,為人卻輕浮張揚,是宗門里出了名的紈绔。從前云燼身份低微,只遠遠見過幾次,從未有過交集。此刻,他無疑是個麻煩。
“外門雜役,晏離。”她開口,聲音刻意壓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同被幽都地牢的寒氣浸潤過。“奉命去靈植園送些新采的陰寒草。”她報出一個陰九燭安排好的身份和任務,語調平板,毫無波瀾,試圖用最簡短的言語打發掉對方。
“晏離?好名字。”陳墨卻仿佛沒聽出她的疏離,反而上前一步,目光更加放肆地在她臉上逡巡,“嘖嘖,這模樣,當個雜役可惜了。外門那幫粗人懂什么憐香惜玉?不如我替你向管事說說,調來我們赤陽峰……”
他話音未落,手竟已輕佻地伸向晏離兜帽的邊緣,似要將其掀開看個真切。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及斗篷布料的一剎那——
“滾開!”
一聲壓抑著暴戾的低喝并非出自晏離之口。一道熾烈如火的紅影裹挾著勁風,猛地撞開陳墨伸出的手。一個身形高壯、膚色微黑的少年擋在晏離身前,他穿著和陳墨一樣的內門服飾,但布料洗得發白,眉宇間帶著一股倔強的野性和不加掩飾的怒火,像一頭護崽的幼狼。他怒視著踉蹌后退的陳墨,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石昊!你找死?!”陳墨穩住身形,臉上瞬間漲紅,羞惱交加。
“陳大公子,欺負一個外門女弟子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去演武臺上跟我過兩招!”名為石昊的少年毫不退縮,聲音洪亮,震得枝頭杏花簌簌落下。
晏離冷眼旁觀。石昊,她也聽說過。出身貧寒,性情耿直剛烈,因天賦不錯被破格收入內門,卻因出身屢遭陳墨這類世家子弟排擠。此刻他的出現,倒是意外地替她解了圍。
“你…你給我等著!”陳墨被石昊的氣勢懾住,又顧忌身份不敢當真在此動手,只得狠狠剜了晏離一眼,丟下一句狠話,悻悻然拂袖而去。
石昊這才轉過身,看向晏離,臉上的怒容收斂了些,但眉頭依然緊鎖,帶著一種生硬的關心:“你沒事吧?那家伙就是個混賬,離他遠點。”他的目光掃過晏離蒼白的臉和微微顫抖(實則是壓制滄溟之力)的手指,語氣放緩了些,“臉色這么差?是不是剛才被嚇到了?謝長老他…最近是有些不同,但不會無故傷人的。”
謝無衣…不同?晏離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微微垂首,避開對方過于直接的視線,用刻意偽裝的、帶著一絲后怕的微弱聲音道:“多謝師兄援手。我…我只是初來乍到,有些…惶恐。”
石昊撓了撓頭,似乎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場面,甕聲甕氣道:“沒事就好。靈植園是吧?往前走,穿過這片林子,看到一片藥圃往右拐就是。”他指了指方向,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要是再有人找你麻煩,可以…可以來赤陽峰后山的練功崖找我。”說完,也不等晏離回應,便大步流星地轉身離開,背影透著一股憨直的孤勇。
杏花林重歸寂靜。晏離看著石昊消失的方向,又望向謝無衣離去的路徑,兜帽下的眼眸幽深如寒潭。陳墨的輕佻,石昊的耿直,這些屬于“玄天宗”的鮮活碎片,都在無聲地刺痛她,提醒她此地早已物是人非,血債累累。
她按捺下心口滄溟碎片的悸動,依著石昊所指,走向靈植園。那里是她暫時的落腳點,也是陰九燭安排的第一個“觀察哨”。玄天宗內部并非鐵板一塊,世家與寒門的矛盾,或許就是她點燃“燼霜華”的第一縷火星。
接下來的幾日,晏離如同一個真正的、沉默寡言的外門雜役,在靈植園最偏僻的陰寒藥圃里勞作。她小心地收斂著氣息,避開人群,用陰九燭傳授的秘法壓制著體內隨時可能失控的幽藍火焰。只有在夜深人靜,獨自面對那些散發著陰冷氣息的草藥時,她才會攤開手掌,任由一縷微弱的、幾乎透明的幽藍火苗在指尖跳躍。
火焰無聲,卻貪婪地汲取著她精純的靈力,也灼燒著她的經脈。每一次修煉,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痛楚,如同將靈魂放在冰與火的磨盤上反復碾磨。皮膚下的蛛網血紋,顏色愈發深暗,隱隱透出幽光。
她需要力量。更強大、更可控的力量。滄溟碎片是兇器,也是鑰匙。她必須在劇痛中,找到駕馭它的方法。
機會比她預想的來得更快。
這日,晏離正蹲在藥圃邊緣,小心翼翼地用玉鏟分離一株極易損傷根須的“寒玉髓芝”。此物性極陰寒,是煉制某些高階丹藥的輔材,卻也脆弱異常,稍有不慎便會靈氣盡失,化作頑石。
突然,一陣喧嘩由遠及近。只見陳墨帶著幾個跟班,大搖大擺地闖入了這片平日里少有人至的陰寒藥圃。他顯然心情不佳,眼神陰鷙地掃視著藥田。
“晦氣!被石昊那野種頂撞,連去丹霞峰找林師妹都吃了閉門羹!”他煩躁地踢飛腳邊一塊小石子,石子不偏不倚,正砸向晏離正在處理的寒玉髓芝!
電光火石間,晏離瞳孔微縮。若讓石子砸中,這株價值不菲的靈植必然損毀,她這個負責照看的雜役難辭其咎。陳墨此舉,分明是遷怒,更是刻意的刁難!
幾乎出于本能,晏離握著玉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顫。一縷比發絲更細、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幽藍寒氣,如同最靈巧的冰蛇,悄無聲息地自她指尖逸出,后發先至,精準地纏繞上那顆飛射的石子。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石子表面瞬間覆蓋上一層薄薄的幽藍冰晶,速度驟減,軌跡也發生了極其微妙的偏轉。它擦著寒玉髓芝的葉片邊緣掠過,“噗”地一聲,深深嵌入了旁邊松軟的黑色靈土中,只留下一個覆蓋著詭異藍霜的小孔。
寒氣一放即收。晏離迅速低頭,繼續處理靈植,仿佛什么都沒發生,只有額角滲出的一滴冷汗迅速被斗篷的陰影吸收。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滄溟碎片因這瞬間的靈力調動而發出不滿的嗡鳴。
陳墨等人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么,只覺眼前似乎有藍光一閃,再看時石子已沒入土中。陳墨皺了皺眉,覺得有些邪門,但也沒多想,只當是石子自己偏了,晦氣地啐了一口:“連塊石頭都跟老子作對!”他煩躁地瞪了一眼蹲在那里、仿佛被嚇呆了的晏離,覺得無趣,帶著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危機解除。晏離緩緩吐出一口帶著冰霧的氣息。方才那精準到毫厘的控制,是對她百日淬煉成果的第一次實戰檢驗。雖然細微,卻兇險萬分。滄溟之力霸道絕倫,稍有不慎便會失控暴露。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松的剎那——
一股冰冷、強大、帶著絕對審視意味的神識,如同無形的探針,毫無征兆地穿透層層空間,驟然降臨!這神識精準地鎖定了她,冰冷地掃過她全身,尤其在她心口位置和指尖殘留的那一絲微弱到極致的寒氣上,停留了一瞬。
如同被萬載玄冰兜頭澆下!
晏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這神識…她死也不會認錯!是謝無衣!
他果然在留意!方才那細微的靈力波動,終究沒能逃過他執法長老的感知!這神識的降臨,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種冰冷的探究,仿佛要將她從里到外徹底剖開!
晏離的心臟在滄溟碎片的劇痛和這恐怖神識的威壓下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胸膛。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幽都秘術瘋狂運轉,試圖將所有的氣息、所有的靈力波動都壓縮到極限,模仿出最卑微雜役的驚慌失措。她強迫自己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偽裝,而是因為那神識帶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怖威壓和…刻骨的恨意。
神識在她身上盤旋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冰冷,銳利,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她能感覺到那神識在她心口那片蟄伏的滄溟碎片附近徘徊,如同最危險的毒蛇在試探獵物的虛實。
就在晏離幾乎要承受不住,體內幽藍火焰即將被這威壓強行引燃的臨界點——
那股冰冷的神識,如同潮水般倏然退去。
來得突兀,去得也毫無征兆。
晏離脫力般微微晃了一下,扶住藥圃邊緣冰冷的石欄才勉強站穩。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緊貼在冰冷的滄溟碎片上,帶來一陣陣戰栗。
他發現了什么?他為何又退走了?
疑問如同毒藤纏繞上心頭。但更讓她遍體生寒的是,方才神識退去的那一剎那,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那冰冷威嚴完全掩蓋的波動。
那波動,并非來自強大的靈力,而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壓抑到極致的疲憊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如同完美冰面上驟然裂開的一道細小縫隙,轉瞬即逝。
是錯覺嗎?是因為恨而產生的臆想?
晏離扶著石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望向執法殿所在的主峰方向,兜帽下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交織著冰冷的殺意、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那瞬間“錯覺”攪起的驚濤駭浪。
謝無衣…你到底…是冰冷的劊子手,還是被操控的傀儡?你那看似無懈可擊的冰冷之下,又藏著什么?
心口的滄溟碎片,在經歷過方才的威壓和她的情緒劇烈波動后,幽藍的光芒似乎又深邃了一分,蛛網血紋隱隱發燙。袖中的骨笛,“燼霜華”三個字仿佛活了過來,傳遞著陰九燭嘶啞的低笑。
棋局,已入中盤。試探與反試探,才剛剛開始。而幽藍的火焰,已在晏離心底,無聲地焚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