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昊留下的陶罐擱在冰冷的石板上,藥汁的溫熱早已散盡,只余下粗糙陶壁的涼意,如同此刻晏離心頭的溫度。陰九燭的指令如同跗骨之蛆,“蝕心草”、“石昊”、“赤陽峰后山藥圃”…每一個詞都帶著冰冷的毒刺,扎在她混亂的思緒里。
她撫摸著袖中冰冷的骨笛,“燼霜華”三字如同烙印。拒絕?陰九燭的手段,她在地牢百日淬煉中早已領教,那絕非簡單的死亡可以解脫。順從?將蝕心花粉種入石昊常去之地,看著那個眼神清澈、帶著孤勇的少年道基崩毀,淪為心魔的奴隸?那她與操控謝無衣的凌霄,與將她煉成毒刃的陰九燭,又有何異?
心口,滄溟碎片搏動著,幽藍的光芒在昏暗石屋內明滅不定。那光芒深處,似乎不僅僅是冰寒與恨意,更有一股被丹房爆炸、謝無衣慘狀、石昊善意以及此刻兩難抉擇所激發的、混亂而灼熱的躁動。它像一頭被困的兇獸,在體內左沖右突,尋找著宣泄的出口。
“唔…”體內翻騰的氣血和滄溟之力再次沖突,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比之前的傷更甚。晏離悶哼一聲,喉頭腥甜,又是一小口鮮血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低頭看著那暗紅的血跡,眼神一厲。
不能再拖下去了!無論是傷,還是這該死的抉擇!她需要力量,需要更快地掌控滄溟碎片!唯有力量,才能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棋局!
晏離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所有雜念。她盤膝坐定,不再壓制,反而主動將意念沉入心口那片狂暴的幽藍海洋。這一次,她不再嘗試“溝通”或“引導”,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將全部心神,連同那翻騰的氣血、混亂的情緒、對力量的渴望以及對困境的憤怒,一股腦地“砸”向那片幽藍的核心!
如同將滾燙的烙鐵投入冰海!
轟——!
識海之中仿佛炸開了一道無聲的驚雷!
心口那枚滄溟碎片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幽藍強光!蛛網血紋瞬間亮如熔巖,深紫色的紋路在幽藍光芒的映襯下顯得妖異無比!一股遠比丹房爆炸時更狂暴、更原始的力量洪流,如同掙脫了萬年束縛的冰海巨獸,咆哮著沖入她的四肢百??!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
不再是單純的冰寒或灼熱,而是無數根淬毒的冰針在她每一寸經脈、每一塊骨骼、每一個細胞中瘋狂穿刺、攪動、爆炸!她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皮膚表面瞬間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幽藍冰晶,冰晶之下卻又透出詭異的紅光,仿佛有火焰在體內燃燒!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呼從她緊咬的牙關中逸出,額角、脖頸青筋暴起,汗水剛滲出毛孔便被瞬間凍結成冰粒,又在下一刻被體內的高溫蒸發成白氣!她感覺自己要被撕裂了,靈魂仿佛被拋入了冰與火的煉獄,承受著永恒的酷刑。
就在這意識瀕臨潰散、痛楚達到頂峰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狂暴奔涌的滄溟之力洪流,在沖垮她意志防線的剎那,并未徹底毀滅她,反而像是找到了某個宣泄的“通道”,驟然轉向,朝著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奔涌而去——她的識海深處!
嗡——!
晏離的眼前猛地一黑!緊接著,無數破碎的、光怪陸離的影像如同決堤的洪水,強行灌入她的意識!
不再是屬于她“晏離”的記憶,而是…一些極其陌生、卻又帶著某種詭異熟悉感的…記憶碎片!
碎片一:冰冷刺骨的雨夜。熟悉的青石階,墨綠的苔痕。視角很低,像是在奔跑,雨水模糊了視線。前方是父親寬闊卻微微顫抖的背影,他懷中緊緊抱著那個紫檀木匣(《滄溟圖卷》?。?。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后面傳來:“…來不及了!他們來了!快帶阿燼走!”
碎片二:刺目的劍光!一道白影如同鬼魅般掠過庭院,劍鋒所過之處,護院藥仆無聲倒地,血花在雨水中綻開。那劍…皎潔如新雪,滴血不沾!視角猛地抬高,她(或者說這記憶的主人)似乎被推到了門后,透過門縫…
碎片三:母親決絕撲向那道致命劍光的背影!她懷中紫檀木匣的蓋子被氣勁震開,露出里面非帛非玉的奇異卷軸!就在劍光即將吞噬母親的瞬間,視角猛地聚焦在持劍者臉上——琉璃燈暈下,是謝無衣!但他的雙眼…覆蓋著一層死寂的、如同石雕般的白翳!空洞,冰冷,毫無屬于“人”的情感!
碎片四:父親染血的手,帶著一種絕望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狠狠拍向那暴露在腥風血雨中的《滄溟圖卷》!幽藍的光柱沖天而起!卷軸在強光中碎裂!視角的主人(云燼?。┌l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碎片五:最大的圖卷殘片如活物般射向心口!灼痛貫穿!但就在這劇痛襲來的剎那,視角猛地轉向懸在眉心的“卻邪”劍!劍尖…在劇烈地顫抖!持劍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而那雙覆蓋著白翳的空洞眼睛深處…在那幽藍光柱爆發的強光映照下…白翳的邊緣,竟極其細微地…裂開了一道縫隙!縫隙之下,是…驚駭欲絕的恐懼和…某種被強行扭曲的痛苦掙扎!那眼神,像瀕死的困獸!
碎片六:最后墜落的畫面。風聲呼嘯,懸崖張開巨口。仰跌的視角中,謝無衣的身影在懸崖邊緣飛速變小。但這一次,晏離(或者說這記憶碎片承載的視角)看得無比清晰——他眼中的白翳,在那一刻如同破碎的蛋殼,徹底崩解褪去!露出了那雙她無比熟悉的、總是含著春風笑意的眼眸!但那眼眸中映出的,是她(云燼)墜落的身影,瞳孔深處炸開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驚痛與絕望!那絕非偽裝!那是靈魂被撕裂的吶喊!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了冰冷的雨絲和絕望…
碎片七(極其模糊、閃爍不定):一片冰冷的黑暗。手腕處傳來鉆心蝕骨的劇痛!無數細小的、冰冷的活物正拼命鉆進皮肉,啃噬著筋骨!一個威嚴、冷漠、如同神祇宣判般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志:“…染塵…當為吾刃…攝魂…鎮心…”緊接著,是更深的、如同沉入永寂冰淵的黑暗與麻木…以及手腕內側,那深紫色血紋如同毒藤般纏繞、蔓延時帶來的冰冷觸感…
“呃啊——!”
晏離猛地從那種被強行灌入記憶的狀態中掙脫出來,整個人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地喘息著,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冷汗浸透了單衣,緊貼在劇烈起伏的胸膛上。心口滄溟碎片的狂暴力量似乎隨著記憶碎片的傾瀉而平息了許多,但那深入靈魂的劇痛和強烈的精神沖擊,讓她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
她大口喘著氣,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石板縫,試圖抓住一點真實感。
那些記憶…那些視角…是謝無衣的?!
滄溟碎片…不僅能引動燼霜華的力量…竟還能…溯洄與其力量核心(謝無衣的劍意、靈力、甚至是他體內那紫色蠱紋沖突時)緊密關聯者的…記憶光影?!
她看到了!她終于看到了滅門雨夜被忽略的、被刻意遺忘的細節!
謝無衣劍尖的顫抖!他眼中白翳崩裂瞬間那驚駭欲絕的痛苦掙扎!他褪去白翳后,眼睜睜看著她墜落時眼中炸開的、那足以焚毀靈魂的驚痛與絕望!還有…那手腕被種下攝魂蠱時,來自黑暗深處的劇痛和那個冰冷威嚴的聲音(凌霄!)!
陰九燭沒有完全說謊!謝無衣…他確實是被操控的!他在那一刻…掙扎過!痛苦過!他…不想殺她的父親!他…不想看著她墜落!
這個認知,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開了晏離心中那堵由純粹恨意筑起的高墻!碎石崩落,露出底下更加復雜、更加洶涌的暗流。恨意并未消失,滅門之痛依舊刻骨!但這份恨意之上,卻覆蓋了一層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悲憫,以及對那幕后操線者(凌霄?。└畹?、刺骨的殺意!
她掙扎著坐起身,靠著冰冷的墻壁。月光從狹小的石窗透入,照亮她蒼白臉上交錯的水痕,分不清是冷汗還是別的什么。她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
一縷幽藍的火焰,不再是狂暴的兇獸,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深海暗流般沉靜的韻律,在她指尖無聲地跳躍。焰心深處,滄溟圖殘缺的符文緩緩流轉,散發著古老而神秘的光暈。這一次,火焰的凝聚不再伴隨撕裂般的劇痛,反而有種…水乳交融的順暢感。那蛛網般的血紋,顏色似乎也沉淀下來,不再猙獰,如同某種力量的圖騰烙印。
她似乎…在無意中,以巨大的痛苦為代價,強行沖破了滄溟碎片的第一層隔閡?不僅獲得了更穩定的力量掌控,更…窺見了被血與淚掩埋的真相一角?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笑聲從晏離唇邊溢出,在寂靜的石屋內顯得格外清晰。她眼中最后一絲屬于“云燼”的迷茫和脆弱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決絕。
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
仇人是誰?是凌霄!是陰九燭!是這操弄命運、視人命如草芥的棋手!
謝無衣?他是兇手,亦是祭品。他的結局,不該由她來審判,而應由他體內那只蠱蟲,或者…由他自己去掙!
至于石昊…那個陽光般熾熱的少年…
晏離的目光,落在了墻角那罐早已涼透的凝血草藥汁上。她緩緩起身,走過去,捧起那粗糙的陶罐。藥汁冰涼,卻仿佛還殘留著少年手掌的溫度。
陰九燭的指令,骨笛的灼燙,依舊在腦中嗡鳴。
她走到石窗邊,推開那扇小小的、布滿灰塵的木窗。冰冷的夜風灌入,吹動她額前凌亂的碎發。窗外,是玄天宗外門沉寂的夜色,遠處山峰輪廓隱在黑暗中。
子時三刻將至。
晏離的目光投向隔壁不遠處的、那個被骨笛地圖標記為紅點的雜役居所。又轉向赤陽峰后山的方向,最后,定格在執法殿那高聳入云、在月光下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殿宇尖頂。
她捧著陶罐的手指,緩緩收緊。
然后,她做出了決定。
沒有去取“蝕心草”。
也沒有去赤陽峰后山藥圃。
她將陶罐放在窗臺上,任由夜風吹拂。自己則轉身,回到石屋中央,再次盤膝坐下。
這一次,她主動運轉起幽都秘術,但不是為了壓制滄溟之力,而是為了…偽裝。
她引導著體內那沉靜下來的滄溟之力,模擬出陰九燭傳授的一種名為“蝕心引”的、極其細微的陰毒靈力波動。這波動微弱而隱蔽,如同毒蛇吐信,悄然彌散在石屋之中。同時,她指尖幽藍火焰一閃即逝,一縷極其精純的、屬于滄溟碎片的冰寒氣息被強行剝離出來,如同投入水中的一滴墨,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做完這一切,晏離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這是靈力消耗和強行剝離的代價。但她眼神卻異常明亮,如同淬煉過的寒星。
她安靜地坐著,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獵手,等待著。
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三刻。
“吱呀——”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可聞的門軸轉動聲,自隔壁那間被標記的雜役居所傳來。緊接著,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門,迅速沒入墻角的陰影之中,朝著西墻狗洞的方向潛去。
晏離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幽藍的光芒在她眼底一閃而逝。
餌,已經撒下。
現在,就看那條真正的“毒蛇”,以及…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獵犬”,何時上鉤了。
她重新閉上眼,心口的滄溟碎片平穩地搏動著,如同深海之心。復仇的火焰并未熄滅,只是燃燒得更加冰冷,更加沉靜,也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