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的、粘稠的黑暗。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無處不在的、如同冰針穿刺般的劇痛。晏離的意識在這片虛無的冰海中沉浮,如同破碎的浮萍。滅門雨夜的血色、謝無衣眼中崩裂的痛苦、云灼骸骨的玉色、廢器谷斷崖上那毀滅性的霜白光芒…無數破碎而猙獰的畫面在她混沌的識海中翻滾、撕扯。
冰冷…好冷…像墜入幽都地牢的那一夜…
不…還有一絲…一絲微弱卻異常頑固的暖意…從后頸傳來?像寒夜里唯一不肯熄滅的炭火,固執地熨帖著她冰冷的皮膚,試圖驅散那徹骨的寒意。
這暖意…帶著一種熟悉的氣息…陽光?山風?還有…一絲淡淡的、屬于草藥的清苦?
是誰…
石昊…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亂的意識中激起微弱的漣漪。那個在杏花林為她擋開陳墨的少年…那個捧著粗糙陶罐、眼神帶著孤勇的赤陽峰弟子…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在謝無衣那毀滅性的霜白光芒之后…
意識如同掙扎著浮出水面的溺水者,一點點從黑暗的深淵中上浮。劇痛變得更加清晰,從四肢百骸傳來,尤其是心口那片滄溟碎片的位置,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冰海暗涌般的沉重與刺痛。喉嚨里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她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水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頂橫梁,縫隙間透出幾縷黯淡的天光(或是燈火?)。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草藥味、柴火燃燒的煙火氣,還有一種…屬于年輕男子的、帶著汗水和陽光味道的獨特氣息。
她微微轉動眼珠。
一張棱角分明、帶著疲憊和擔憂的臉龐,占據了模糊視野的中心。是石昊。他眉頭緊鎖,嘴唇緊抿,正全神貫注地低著頭,手里拿著一塊浸濕的溫熱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手臂上的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那布巾顯然是從他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來的,邊緣還帶著毛糙的線頭。
晏離的視線順著他的動作下移。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但厚實的草墊上,身上蓋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赤陽峰外門弟子服(顯然是石昊的)。破碎染血的玄色外袍被脫下放在一旁,只穿著單薄的里衣。手臂、肩頭幾處嚴重的傷口已經被清理過,敷上了搗碎的、散發著清苦氣息的草藥糊,用布條草草包扎著。動作雖然笨拙,卻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心口的位置…晏離的神經猛地繃緊!那里是滄溟碎片所在!她下意識地想凝聚力量探查,卻只引來一陣更劇烈的、深入骨髓的刺痛和虛弱感。滄溟碎片仿佛也陷入了沉睡,幽藍的光芒蟄伏著,只有蛛網血紋在皮膚下隱隱作痛。
石昊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動靜,擦拭的動作猛地一頓。他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耿直和熾熱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紅血絲,充滿了震驚、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晏離師妹!你醒了?!”他的聲音帶著驚喜,但更多的是沉重,“別動!你傷得太重了!全身經脈都有損傷,靈力也極度紊亂…”他放下布巾,想伸手探探她的額頭,卻又在半途停住,似乎怕唐突或弄疼她。
晏離想開口,喉嚨卻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只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她只能用眼神詢問:這里是哪里?發生了什么?
“這里是赤陽峰后山,我平時修煉和采藥臨時歇腳的石洞。”石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語速很快,帶著急切,“你放心,這里很隱蔽,暫時安全。我在廢器谷斷崖下找到你時,你…你幾乎…”他聲音哽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后怕,“謝長老他…他怎么會對你下如此重手?你究竟…”他后面的話沒有問出口,但眼中的疑惑和探究如同實質。
謝無衣…下重手…
斷崖上那毀滅性的霜白光芒再次在晏離腦中炸開!還有謝無衣最后那一眼,那負于身后、微微顫抖的手,那袖口下瘋狂蠕動的紫色蠱紋…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上心臟!然而,這恨意之上,卻覆蓋著一層更深的、被石昊此刻的關切所映照出的荒謬與悲涼。
她避開石昊過于直接的目光,艱難地轉動脖頸,打量著這個狹小的石洞。洞內陳設極其簡陋,角落堆著些干柴和采集的草藥,一個簡易的石灶上架著個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熬煮著什么,散發出更濃郁的草藥味。洞口用藤蔓和枯枝做了簡單的遮蔽。
暫時安全…嗎?
晏離心知肚明,這只是暫時的。謝無衣雖然離開,但執法殿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她體內的滄溟碎片和重傷的狀態,如同黑夜中的明燈。石昊救了她,卻也意味著他把自己拖入了巨大的危險之中。
“喝點水。”石昊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他端來一個破口的陶碗,里面是溫熱的清水。他小心翼翼地將晏離的頭頸托起一點,動作盡量輕柔,將碗沿湊到她干裂的唇邊。
清涼的水滋潤了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適。晏離貪婪地啜飲了幾口,才勉強擠出沙啞的聲音:“…謝…謝師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石昊搖搖頭,眼神更加復雜:“別說這些。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你…你身上的力量…那幽藍的火光…還有謝長老他…”他顯然在斷崖上看到了她爆發“燼霜華”對抗謝無衣的一幕,那絕非普通外門雜役所能擁有的力量!
這個問題如同利刃,懸在兩人之間。
晏離心念電轉。坦白?告訴他自己是云燼,是回來復仇的?告訴他謝無衣被凌霄操控,屠了她滿門?告訴他滄溟碎片和幽都的陰謀?不!這無異于將石昊徹底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以他的性格,極可能沖動行事,后果不堪設想!更會徹底暴露自己!
隱瞞?又能瞞多久?她此刻重傷瀕死,滄溟碎片蟄伏但痕跡猶在,根本經不起探查!
就在晏離沉默掙扎、石昊目光灼灼等待答案的這短暫死寂中——
異變再生!
晏離心口那片蟄伏的滄溟碎片,毫無征兆地劇烈搏動了一下!并非預警,而是一種…詭異的共鳴與悸動!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帶著灼熱與爆裂氣息的靈力波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順著某種無形的聯系,猛地傳遞過來!
這波動…來自洞外!而且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在靠近!充滿了憤怒與狂暴的敵意!目標明確——直指這個石洞!
陳墨!是陳墨的氣息!還有…幾個追隨他的赤陽峰內門弟子!
他們怎么會找到這里?!
晏離臉色瞬間慘白!石昊也猛地抬頭,顯然也感應到了洞外急速逼近的數道強橫氣息!他臉色劇變,眼中閃過一絲驚怒!
“石昊!給老子滾出來!”陳墨那囂張跋扈、充滿戾氣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洞外響起,伴隨著數道凌厲的劍光劈砍在洞口的藤蔓遮蔽物上!
“躲在里面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聽說你從廢器谷撿了個小美人回來?還是個被謝長老親自出手打廢的魔道妖女?!”另一個內門弟子陰陽怪氣地幫腔,帶著惡意的揣測,“石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藏宗門要犯!快把那妖女交出來!否則,別怪我們不念同門之誼!”
轟!洞口藤蔓被劍氣斬斷,幾道身影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者正是陳墨,一臉獰笑,目光如同毒蛇般掃過簡陋的石洞,瞬間就鎖定了草墊上重傷的晏離和擋在她身前的石昊!
“果然在這里!”陳墨眼中爆射出貪婪和殘忍的光芒,他顯然認出了晏離就是那個在靈植園讓他吃癟的“外門雜役”,更將她重傷的狀態視為天賜良機!“石昊!識相的立刻滾開!把這妖女交給我!否則,今天連你一起廢了!”
石昊高大的身軀如同磐石般擋在晏離身前,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他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那怒火不僅針對陳墨的咄咄逼人,更針對他們口中對晏離的污蔑和那毫不掩飾的惡意!
“陳墨!你嘴巴放干凈點!”石昊的聲音如同悶雷,帶著壓抑不住的暴怒,“晏離師妹不是什么妖女!她是被波及受傷的外門弟子!你們想干什么?!”
“干什么?”陳墨嗤笑一聲,手中長劍出鞘半寸,寒光閃爍,“干什么?當然是替宗門清理門戶,捉拿可疑之人!石昊,你包庇此女,形同叛逆!再不滾開,休怪我劍下無情!”
他身后的幾個內門弟子也紛紛拔出兵刃,靈力涌動,將狹小的石洞封鎖得水泄不通!冰冷的殺意和貪婪的視線,如同實質般壓在石昊和重傷的晏離身上!
晏離躺在草墊上,心沉到了谷底。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滄溟碎片剛才那詭異的悸動,竟是源于陳墨身上某種帶有強烈火屬性波動的法器(可能是他祖父賜予的護身符或追蹤法器)與滄溟之力的沖突感應!石昊的藏身點,竟因她體內的碎片而暴露!
看著石昊那孤身擋在身前、如同護崽猛獸般的背影,晏離心中五味雜陳。恨意、無奈、還有一絲…被這純粹守護所觸動的酸楚。她不能讓石昊為了她在這里與陳墨等人拼命!那只會讓他萬劫不復!
她掙扎著想凝聚一絲力氣,哪怕只是引動一絲“燼霜華”的寒氣震懾對方也好。但心口的滄溟碎片傳來一陣劇烈的、警告般的刺痛,仿佛在告訴她,強行催動只會讓她立刻爆體而亡!
就在這劍拔弩張、千鈞一發的時刻——
一道威嚴、沉凝、如同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灼熱威壓,陡然在石洞外響起:
“住手!”
這聲音并不高亢,卻蘊含著強大的意志和灼熱的靈力波動,瞬間壓過了洞內所有嘈雜!陳墨等人囂張的氣焰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臉色齊變!
石昊緊繃的身體也猛地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復雜。
晏離艱難地抬眼望去。
洞口的光線被一道魁梧的身影擋住。來人同樣身著赤陽峰服飾,但法袍的質地和紋飾遠非內門弟子可比,深紅如焰,邊緣繡著金色的烈陽紋路。他面容剛毅,鬢角微霜,雙目炯炯有神,如同燃燒的炭火,不怒自威。周身散發出的靈力波動,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熾熱而磅礴!
赤陽峰主——祝融海!
他怎么會親自來了?!
祝融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烙鐵,掃過洞內眾人。在陳墨等人身上停頓了一下,帶著冰冷的審視,讓他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擋在晏離身前的石昊身上,又緩緩移向草墊上氣息奄奄、卻難掩眼底冰冷恨意的晏離。
洞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祝融海沉默了片刻,那威嚴的目光在晏離身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要穿透她虛弱的偽裝,看清她體內那蟄伏的幽藍核心。最終,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狹小的石洞內回蕩:
“石昊,帶她回赤陽峰。”
“本座親自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