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樣站在門口，身形并不如何魁梧，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壓。門外探頭探腦的學子們早已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書桌后的蘇昭身上。
蘇昭的心跳驟然失序，袖中的銀簪仿佛瞬間變得滾燙。她強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努力維持著“蘇懷瑾”該有的平靜，微微躬身行禮：“裴……裴大人。”聲音因緊張和昨夜的藥力殘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裴硯并未應聲，只是緩步走了進來。他的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玄氅的衣擺拂過門檻，帶進一股室外清冽的晨風。
“蘇懷瑾？”裴硯的聲音響起，如同冰珠落玉盤，清冽而冷漠，聽不出絲毫情緒，“昨夜之事，我已聽聞。”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蘇昭平靜的表象，“李承澤何在？”
話音未落，門外人群一陣騷動，被幾個學子半推搡著、臉色極其難看的李承澤，硬著頭皮被推到了門口。
他顯然沒料到裴硯會親自過問，更沒想到會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神躲閃，不敢直視裴硯。
裴硯的目光轉向李承澤，那眼神里的冷意幾乎化為實質的冰霜：“深更夜半，私闖同窗書齋，行跡鬼祟，意欲何為？”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千鈞重壓，砸在李承澤頭上。
李承澤身體一顫，額頭瞬間滲出冷汗。在裴硯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他昨夜所有的羞憤和不甘都化作了恐懼，那些關于“舊部遺孤”的猜測也瞬間顯得蒼白無力。他張了張嘴，試圖辯解：“裴大人！學生……學生只是……”
“只是什么？”裴硯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質疑同窗身份？探人隱私？”他向前逼近一步，玄氅無風自動，“你既不信其才學出身，口口聲聲懷疑，可敢與其堂堂正正，再比一場？”
“轟！”如同巨石投入死水，門外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裴硯，又看向臉色煞白的李承澤和依舊沉默的蘇昭。
裴硯竟親自下場，為這“罪臣之子”撐腰？還要當眾再比？！
李承澤被那目光釘在原地，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和裴硯對峙？他連這個念頭都不敢有！和這蘇懷瑾再比？昨夜那首《兵車行》的陰影還未散去！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裴硯卻不再看他，仿佛那已是無足輕重的螻蟻。他轉向蘇昭，目光依舊深沉難測：“筆墨伺候。”聲音不容置疑。
立刻有識趣的學子飛快地搬來一張矮幾，鋪上嶄新的宣紙，磨好濃墨。
裴硯的目光掃過門外黑壓壓的人群，最終落回蘇昭身上，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今歲淮南水患，流民失所，朝廷欲開倉賑濟，然藩鎮節度使擁兵自重，常以‘軍需’、‘轄境不穩’為由，截留糧秣，推諉搪塞。爾等以為，此等藩鎮割據，尾大不掉之癥結何在？如何破局？”
題目一出，滿場皆驚！
這已非尋常的詩賦對聯，而是切中時弊、關乎國策的策論！且矛頭直指擁兵自重的藩鎮節度使，字字如刀，兇險異常！更要命的是，裴硯隨即又冷冰冰地補充了一句：“限時一刻鐘。”
一刻鐘！寫一篇切中要害、足以應對裴硯目光的策論？這簡直是刁難！無數道同情的目光瞬間投向蘇昭。
李承澤如蒙大赦，又隱隱帶著一絲扭曲的快意看向蘇昭。他倒要看看，這“蘇懷瑾”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裴硯的威壓之下，在一刻鐘內完成這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蘇昭的心臟在裴硯話音落下的瞬間，也幾乎停止了跳動。藩鎮！又是藩鎮！父親蘇明遠當年被貶的導火索，正是卷入了彈劾幽州節度使的漩渦！這道題，是巧合？還是裴硯的刻意試探？袖中的銀簪再次變得滾燙，提醒著她那個沉默注視的身影。
然而，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半分猶豫。
在所有人或擔憂、或幸災樂禍、或純粹看戲的目光聚焦下，蘇昭一步上前，沒有絲毫遲疑，直接抓起了筆架上那支最粗的狼毫！
筆鋒飽蘸濃墨，懸于紙上空，凝滯了短短一息。
下一刻，筆走龍蛇！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沒有絲毫停頓思索，仿佛那答案早已爛熟于心，此刻只是從胸中奔涌而出，化為紙上驚雷：
“夫藩鎮之禍，其源有三：一曰兵權之專，二曰財賦之擅，三曰官吏之自任……”
開篇點題，直指核心！筆鋒凌厲，字字鏗鏘！
“兵權在握，則驕縱難制，視朝廷敕令如無物；財賦擅專，則府庫充盈，養私兵如蓄虎狼；官吏自任，則上下勾結，盤根錯節，儼然國中之國！此三者不去，藩鎮之禍永無寧日！”
門外一片倒吸冷氣之聲！這蘇懷瑾，竟敢如此直白地將矛頭指向藩鎮擁兵、截留賦稅、私授官職這三大命門！字字見血，毫無避諱！
蘇昭的筆鋒沒有絲毫凝滯，墨跡在宣紙上飛速蔓延，帶著一股壓抑了太久的憤懣和洞悉世情的犀利：
“欲破此局，首在收兵權！當行‘更戍法’，使兵不識將，將不專兵；次在收財權！于藩鎮轄境設轉運使司，直隸中樞，凡錢糧賦稅，皆由轉運使經手，節度使不得過問；再收吏權！五品以上州府官員，皆由吏部銓選，節度使不得擅自辟署！三權收歸，則藩鎮雖大，亦如無爪牙之虎，空余咆哮，難以為患！”
筆鋒越來越快，力透紙背！提出的“更戍法”、“轉運使司”、“吏部銓選”三條對策，條理清晰，環環相扣，直指要害！
門外那些原本抱著看戲心態的學子，此刻早已是目瞪口呆！連一直冷眼旁觀的裴硯，深邃的眼底也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彩。
最后一筆落下，力透紙背！蘇昭擲筆，微微喘息。
一篇結構嚴謹、切中時弊、鋒芒畢露的策論，赫然呈于紙上，墨跡淋漓，仿佛還帶著書寫者的體溫與激憤。
時間，堪堪一刻鐘！
死寂！
所有人，包括臉色慘白如鬼的李承澤，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黏在那張寫滿驚世之論的宣紙上，無法移開。
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裴硯的目光在那篇策論上停留了許久，久到空氣都仿佛要凝結成冰。
終于，他緩緩抬眸，再次看向蘇昭。那眼神深沉依舊，卻似乎多了些什么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沒有點評，沒有贊許，甚至沒有再看面如死灰的李承澤一眼。
他轉身，玄色的薄氅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徑直向外走去。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跨出清竹齋門檻的剎那，腳步似乎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
一個低沉的聲音，如同耳語，卻又清晰無比地送入蘇昭耳中，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意味：
“小心腳下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