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沉了下來,濃得化不開,只有院子里幾盞暖黃的壁燈驅散著小片黑暗。蛙鳴和不知名的蟲聲在河岸草叢里此起彼伏。
奔波一天的疲憊終于裹挾上來,朱曉路回到了西廂房。房間正如張楚楚所說,干凈整潔,彌漫著陽光曬過棉被的、干燥溫暖的氣息,墻角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沖了個涼水澡,試圖洗去滿身的疲憊和心頭的紛亂。換上干凈衣服,他坐在窗前的竹椅上,攤開筆記本,擰亮臺燈。昏黃的光圈下,筆尖沙沙作響,記錄著白天的見聞:健談的三輪車夫諱莫如深的提醒、白墻青瓦的民宿、木槿花般的姑娘、面粉沾臂的年輕人、八仙桌上的笑語、以及李榮耀那條看似冰冷的回復……最后重重畫下的,是“王前進”和“家屬”這兩個名字。
困意陣陣襲來,眼皮沉重得幾乎粘在一起。就在他準備合上筆記本的瞬間,窗外,民宿那扇厚重的木門,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吱呀”聲。
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困倦,朱曉路猛地清醒過來。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靠近窗戶,小心地撥開窗簾一角。
清冷的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喬,正動作極輕地拉開院門,閃身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將門虛掩上,沒有發出一點碰撞聲。他站在門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快步融入了鎮子主街方向的黑暗中,步履匆匆,仿佛有什么要緊事。
朱曉路的心跳驟然加快。李喬深夜獨自外出,避人耳目……是為了什么?他想起晚餐時李喬復雜的神情。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他會不會是去找他父親?或者……他掌握了一些他不愿、或不便在大家面前說出的內情?
記者本能的好奇心瞬間壓倒了睡意。幾乎沒有猶豫,朱曉路迅速抓起外套和那個不離身的舊帆布包,里面裝著錄音筆和小型相機,像一只敏捷的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房間。他沒有走院門,而是繞到院子側后方,那里有一段矮墻,他利落地翻了過去,雙腳落在墻外松軟的泥地上。
他辨了辨方向,朝著鎮醫院的方向,快步追去。夜色成了最好的掩護,腳步聲被松軟的泥土吸收。他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憑借月光下那個模糊身影的移動來判斷方向。
夜晚的五彩鎮陷入沉睡,街道空無一人,只有兩旁房屋投下幢幢黑影。越往東走,空氣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越明顯,甚至隱約蓋過了河水的氣息。轉過一個街角,朱曉路猛地停住腳步,迅速閃身躲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樹后。
前方不遠處,就是燈火通明的鎮醫院。但通往醫院主體大樓的道路已經被一道臨時架設的、閃著冷光的鐵柵欄門封住。柵欄門上掛著醒目的紅色警示牌:“隔離區域,禁止入內”。幾盞刺眼的大功率探照燈將門口一小片區域照得亮如白晝,有幾個穿著防護服帶著口罩的保安,警惕地守衛在那里。
連門口保安都穿著防護服,豬鏈球菌原來只是在豬等畜類之間傳播,人感染豬鏈球菌是特殊情況下鏈球菌跨物種傳播從豬傳播到人身上,張楚楚也說過還沒出現過人傳人的情況。門口保安都穿成這種防護級別,難道是病原體升級了?或許還有其他嚴重情況出現。
朱曉路的目光越過鐵柵欄和刺目的燈光,落在隔離區外燈光相對昏暗的角落。那里,李喬正在用手機打電話。
不一會兒,里面出來一個身穿防護服的人。
那人跟門口保安說了些什么,便走到隔離墻的鐵柵欄門外,朝李喬的方向揮揮手。
李喬立刻小跑過去,兩人面對面,那人防護帽和口罩,露出面容。
是張靜和!
朱曉路之前在李氏醫館見過張靜和,知道她是李承志的兒媳婦,李喬的母親,也是省醫院的大專家大夫。原來她也來支援五彩鎮。
朱曉路在心里嘲笑自己,人家李喬只是來找母親,他卻以為有什么秘密。
因為離得太遠,朱曉路聽不清兩人談話的內容,他又不敢貿然離開梧桐樹后面往前湊,只遠遠看到李喬將手里的包裹交給張靜和,之后兩人又說了幾句話,李喬才依依不舍地告別,往五彩民宿方向走。
朱曉路正準備離開,一輛急救車的警笛聲劃破夜空,很快停在隔離區門口,門口保安看門放行,急救車開進隔離區,很快沒了聲音和蹤影。
看來又出現一名患者。
朱曉路的心像被大石頭壓著,他想知道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又沒有辦法。
張望了一陣之后,朱曉路才能梧桐樹后面往回走。
夜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的街道,帶來遠處河水沉悶的流淌聲。
五彩鎮的河風依舊帶著薔薇的甜香,但那甜膩之下,恐慌的氣息正悄然彌漫,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疫情陰影,早已如墨汁般洇開,沉重地籠罩在這片曾經安寧的土地上。
快到五彩民宿時,朱曉路放慢腳步,轉到后院低矮院墻處,準備像當時出來時一樣再翻墻進去。
剛跨上低矮的院墻,里面墻根下突然傳來一陣狗叫聲。
“汪!汪!汪!”
朱曉路一時上下不得,慌了神。
五彩民宿內燈光陸續亮起,最先趕過來的是李喬,他剛外面回來,正準備換衣服洗漱,聽到聲音,就立即趕了過來。
緊接著是張建樹、張楚楚和湯陽一行人。
“大黃,別叫了,這是民宿的客人。”張建樹制止在墻根下狂吠的大黃,又轉頭對墻頭上的人喊:“朱記者?你這放著正門不走,怎么要翻墻?”
朱曉路尷尬地撓撓頭,“張叔,我就是想在附近看看夜景,回來晚了,不想打擾別人給我開門,才想到翻墻頭這么個餿主意。”
“虛驚一場,我還以為進了啥野生動物呢。”張建樹緩解尷尬氣氛,“我們五彩鎮就在山腳下,生態環境好,往年常有野豬、野猴子之類的進城。朱記者如果要晚上出門,記得喊個人陪著,沒有年輕人陪,喊我這個老頭子也行。”
“謝謝張叔。”朱曉路從墻頭上跳下來,對上李喬探究的眼神,尷尬地腳趾能摳出三室兩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