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鎮。
朱曉路幾乎是跑回五彩民宿的,半路竟下起了與,他渾身沒有一處干的地方,濕透的鞋底在鵝卵石小徑上打滑,每一次落腳都帶起一溜泥水。高家村那只羊痛苦抽搐、口吐白沫的景象,還有那輛如同死亡陰影般無聲迫近的黑色摩托車,在他腦海里反復沖撞,每一次都激起更深的寒意。
推開民宿院門時,他幾乎撞上了正端著一盆青菜走出來的張楚楚。
“朱哥!”張楚楚嚇了一跳,菜盆里的水濺出來,“你怎么了?慌慌張張的,臉色這么白?”她放下菜盆,關切地看著朱曉路沾滿泥點、狼狽不堪的褲腿和鞋,鬢邊那朵帶露的木槿花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
朱曉路扶著門框,大口喘著氣,冰涼的雨水順著額發滴進脖頸,激得他一個哆嗦。
“高家村……出事了,”他聲音發緊,帶著奔跑后的嘶啞,“有只羊……癥狀跟豬一樣!抽搐、蹬腿、翻白眼、吐白沫……還有……”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那輛摩托,又出現了,就在村口盯著所有人!”
張楚楚的臉色瞬間變了,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眼睛睜得老大,里面盛滿了震驚和恐懼。“羊?傳染給羊了?”她喃喃著,聲音發顫,“這……這怎么可能?又跨越物種傳播了?”她猛地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一把抓住朱曉路濕漉漉的胳膊,“朱哥!王站長!王前進站長出院了!今天上午剛回的家!”
這消息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朱曉路心頭的陰霾。
“真的?”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能接受采訪了?”
“應該能!王叔平時很熱心。”張楚楚用力點頭,語速飛快,“李嬸剛才過來送了點自家種的菜,親口說的,人看著還有點虛,但精神頭好多了。你趕緊去他家!就在河對岸,藍印花布那家旁邊,院墻矮矮的、門口有棵大榕樹的就是!”
希望如同微弱卻頑強的火苗,在冰冷的恐懼中驟然燃起。朱曉路甚至顧不上道謝,只匆匆朝張楚楚點了個頭,轉身就沖出了院門。
風雨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點砸在河面上,激起無數渾濁的水泡,對岸晾曬的藍印花布在風中狂亂地舞動,像一片片掙扎的烏云。他幾乎是憑著直覺沖向那座榕樹院落,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院門半掩著,朱曉路抬手敲了敲門,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有些單薄。
“誰呀?”一個帶著些許疲憊卻依舊溫和的女聲傳來,接著是腳步聲。
門開了,露出王前進妻子李小玉的臉。她圍著圍裙,手上還沾著面粉,看到門外落湯雞般的朱曉路,明顯愣了一下。“你是…?”
“李嬸,您好!我是朱曉路,楚楚的朋友,也是記者!”朱曉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急切地表明身份,“剛從五彩民宿那邊過來,楚楚說王站長出院了,我有非常緊急的情況想向他反映!是關于疫情的!”
“記者?”李小玉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屋內,身體微微側擋在門口,語氣生硬地壓低,“前進他剛回來,身體還沒好利索,需要休息。再說,采訪的事,上面有紀律,他不能隨便說什么?!?/p>
“李嬸!不是采訪!”朱曉路急得聲音都拔高了,雨水順著他的下頜不斷滴落,“是疫情!我在高家村親眼看見的!情況很不對頭,可能比想象的更嚴重!必須馬上讓王站長知道!”
屋內的光線被門口的人影擋住,顯得有些昏暗。王前進正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盆溫水,他低著頭,仔細地搓洗著手指縫里怎么也洗不掉的、仿佛已經浸入皮膚的淡淡消毒水氣味。嘩嘩的水聲和屋外的風雨聲交織,模糊了門口的對話。
“讓他進來吧,小玉?!蓖跚斑M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大病初愈的沙啞和一種沉沉的疲憊。他關掉了水龍頭,水流聲戛然而止。
李小玉有些不情愿地側身讓開,眼神里的警告意味絲毫未減。朱曉路顧不得滿身泥水,一步跨進門檻。屋內的陳設簡單樸素,帶著濃濃的生活氣息,但此刻,一股無形的沉重感彌漫在空氣中。
王前進用毛巾擦著手,慢慢轉過身。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在廚房窗口透進的灰白天光下,卻銳利得像鷹隼,帶著一種歷經生死后的沉靜和審視,牢牢地釘在朱曉路身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讓朱曉路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朱記者?”王前進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雨聲,“你說你在高家村看到了情況?”
“是,王站長!”朱曉路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急促的呼吸,他知道每一秒都至關重要,“我剛剛從高家村回來!就在村口老槐樹斜對面,高少達家的羊圈里,一只半大的山羊突然發病!癥狀非常典型——”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堅硬的地面上,“劇烈抽搐!四條腿蹬踹!眼睛上翻露白!嘴角不停冒出帶泡沫的白沫!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像是拉風箱的粗重喘氣!”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模仿著那羊痛苦掙扎的姿態,手指無意識地蜷曲、繃緊,眼神里充滿了親眼目睹的驚悸。
王前進臉上的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他擦手的動作徹底僵住,捏著毛巾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雙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朱曉路,瞳孔深處仿佛有風暴在無聲地醞釀、凝聚。
“抽搐……蹬腿……翻眼白……吐白沫……”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著,聲音低沉得如同從胸腔深處擠出來,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嘶啞。每一個詞,都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作為畜牧獸醫的專業認知上。
這些癥狀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他無比熟悉、卻又最不愿意在此刻聽到的答案——豬鏈球菌感染!那些在豬場里無數次見過的、屬于病豬的絕望掙扎,竟活生生地出現在了一只羊的身上!
朱曉路用力點頭:“對!一模一樣!當時槐樹下的老人全看見了!有人小聲嘀咕,說這模樣跟前些日子高小杉家病死的豬一樣!高少達立刻厲聲呵斥,說跟豬沒關系,可人群里的恐慌根本壓不?。 彼D了頓,聲音因為后怕而帶上了一絲顫抖,“而且……那輛一直跟著我的黑色摩托車,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村口!戴著全盔,看不清臉,就停在那里……盯著所有人!整個村子,瞬間死寂一片!連那只羊的慘叫聲都好像被掐斷了!”
“摩托車?”王前進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眼角的皺紋刀刻般清晰。他猛地將手里的毛巾狠狠摔在旁邊的灶臺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那輛神秘的摩托,李家村和高家村村民諱莫如深的恐懼,此刻與眼前這頭病羊的慘狀瞬間串聯起來,形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大網!
“混賬!”王前進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轉身,不再看朱曉路,幾步沖到客廳那張堆滿文件和藥瓶的舊木桌前,一把抓起手機。他的動作因為憤怒和急切而顯得有些粗重,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尋找著那個至關重要的號碼。
“喂?尹主任嗎?我是王前進!”電話一接通,王前進的聲音就像繃緊的弓弦,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穿透風雨,“情況緊急!高家村發現可疑病例……不是人,是羊!”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子彈射出,“劇烈神經癥狀!抽搐、蹬踹、角弓反張、口吐白沫!跟豬鏈球菌感染的典型癥狀高度吻合!對!我親眼沒見著,但有目擊者描述得極其準確,就在高家村高少達家的羊圈里!”
他一邊語速極快地對著電話講述,一邊焦躁地在狹小的客廳里踱步,腳步沉重,踩得老舊的木質地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李小玉倚在廚房門框上,臉色煞白,雙手緊緊絞著圍裙一角,擔憂地看著丈夫。
“我高度懷疑是豬鏈球菌跨物種傳播!這已經不是單純的豬場疫情了,尹主任!”王前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必須立刻去現場取樣檢測!溯源!那輛可疑的摩托車在高家村現場再次出現,絕對有鬼!很可能跟病死豬的非法流通有關!對!我現在就過去!時間就是一切!……好!我等你消息!立刻組織人手!”
他重重地掛斷電話,胸口還在劇烈起伏,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猛地轉過身,那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再次鎖定朱曉路。
“朱記者!”王前進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沙場點兵般的決斷,“情況你都清楚,這不是小事!我現在要去高家村!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現場取證,拿到第一手證據!”
“敢!”朱曉路毫不猶豫,回答得干脆利落。所有的恐懼和猶豫,在王前進這聲帶著血性與責任的召喚下,瞬間被點燃。他感到一股滾燙的力量沖上頭頂,驅散了風雨的寒意。
“好!”王前進眼中閃過一絲激賞,隨即看向妻子,“小玉,把我那件厚雨衣和膠鞋拿來!再拿個結實點的塑料袋,給朱記者裝他的采訪設備!別弄濕了!”
李小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擔憂的目光在丈夫堅毅的面容和朱曉路年輕卻同樣堅定的臉上掃過。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快步走進里屋。
王前進抓起桌上的一串鑰匙,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和一支筆塞進口袋,動作迅捷得完全不像個剛出院的病人。他接過李小玉遞來的厚重老式軍用雨衣,看也沒看就套在身上。
朱曉路也迅速套上李小玉找來的另一件舊雨衣,將裝著錄音筆和小相機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層層包裹好,緊緊抱在懷里。
兩人一前一后沖出屋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打來。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密集的雨線抽打著屋檐、地面和遠處的河面,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風卷著水汽,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王前進領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院門口那棵在狂風中劇烈搖擺的大榕樹。他猛地拉開那扇濕漉漉、吱呀作響的矮木院門——
就在院門洞開的剎那!
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蟄伏的毒蛇,猝然撕裂了迷蒙的雨幕!
那輛熟悉的、半舊的黑色摩托車,幽靈般停在斜對面河岸小路的拐角陰影里!車燈大開著,兩道慘白的光柱穿透密集的雨簾,像兩只冰冷、毫無感情、充滿窺探和警告意味的野獸之瞳,筆直地、牢牢地釘在剛剛沖出院門的兩人身上!
雨水在刺眼的光柱里瘋狂飛舞、迸濺。
朱曉路的心跳驟然停止,一股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王前進的腳步也猛地頓住,他站在敞開的院門口,高大的身影在摩托車的強光照射下,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道濃黑、凝重、仿佛凝固了的影子。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雨水順著他剛毅的下頜線條不斷流淌。
王前進迎著那兩道冰冷的光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手。那只布滿老繭、曾經無數次為病畜診療、也曾在生死邊緣掙扎過的手,沒有指向那輛摩托,而是沉穩有力地指向了高家村的方向——那風雨深處、危機四伏、卻必須有人奔赴的前方。
“走!”王前進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淬火的刀,在狂暴的風雨聲中,清晰地劈開了令人窒息的壓迫和警告,“去高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