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民宿,后廚。
廚房里寂靜非常。
鍋里的餃子湯還在咕嘟咕嘟地翻滾。后院門外那聲充滿警告意味的引擎咆哮,如同猛獸的利爪,在朱曉路緊繃的神經上狠狠撓過,余音似乎還在冰冷的空氣里震顫。
朱曉路猛地從竹椅上彈起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幾步沖到通往后院的那扇單薄木門邊,沾滿面粉的手死死按在粗糙的木板上,仿佛要透過門板確認外面那個冰冷的威脅是否真實存在。指尖冰涼,胃里剛吃下的餃子此刻像一塊塊棱角分明的冰,沉甸甸地硌著,翻攪著惡心感。
“誰?!”他沖著門縫低吼,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嘶啞和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外面只有夜風吹過院墻矮草的沙沙聲。引擎聲消失了,敲門聲也消失了。剛才那一切,像是一場在極度疲憊和壓力下滋生的、逼真的噩夢。
“朱哥?”張楚楚的聲音帶著關切,她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你還好吧?外面好像沒人?”她側耳傾聽,臉上血色尚未恢復,眼神里更多的是對朱曉路狀態的擔憂。
李喬也快步上前,和朱曉路并排站在門邊,他比朱曉路冷靜些,但眉頭鎖得死緊,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門縫和門栓。“剛才那聲音是摩托車?引擎聲?敲門聲?”他壓低聲音問朱曉路,帶著求證。
朱曉路猛地轉過身,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胸膛劇烈起伏。他看著廚房里幾張驚疑不定、帶著關切和一絲迷茫的臉——張楚楚、李喬、湯陽、李炎、錢樹森。那輛如影隨形的黑色摩托車,那雙隱藏在頭盔后的冰冷眼睛,高家村村民瞬間閉口如蚌的恐懼,連日來積壓的緊張、被窺視的壓抑和此刻被質疑的委屈,如同洪水找到了潰堤的縫隙。
“不是好像!就是它!”朱曉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激動,打破了廚房里小心翼翼的寂靜,“從昨天開始,這輛該死的摩托車就一直跟著我!”
他深吸一口氣,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語速快得像倒豆子:
“李家村!我去打聽高小杉兄弟的事,剛進村就被一輛黑色摩托車盯上!戴著全盔,看不清臉,就那樣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在玉米地里躲了半天才甩掉!”他指著自己褲腿上還未干透的泥點。
“還有高家村!我剛看見高少達家的羊發病,那輛摩托立刻就出現在村口!停在那里,像個幽靈!所有人都嚇傻了,大氣都不敢出!一個老大爺還偷偷撞我,讓我快走!”朱曉路的眼神掃過眾人,帶著一種尋求理解和認同的急切,“王前進站長!他也看見了!就在今天,就在他家門口!我們去高家村之前,那摩托就停在河對岸的拐角,開著大燈照著我和王站長!王站長也看到了!他當時就站在我旁邊!”
他喘著粗氣,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喬,又看向張楚楚:“它根本不是偶然出現的!它就是沖著我來的!沖著我這個省報記者來的!有人不想讓我查!不想讓真相露出來!這敲門,就是警告!是敲打!它知道我回來了!”
廚房里只剩下餃子湯單調的咕嘟聲。所有人都被朱曉路這連珠炮般的敘述和他話語里透露出的、令人脊背發涼的細節震住了。
湯陽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仿佛能搓掉一層寒意。李炎臉色凝重,若有所思。錢樹森默默把掉進鍋里的漏勺撈出來,眼神有些發直。
張楚楚抿緊了嘴唇,看著朱曉路激動得有些發紅的眼睛和微微顫抖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帶著安撫的意味:“朱哥,我信你看到了摩托車。可是會不會是太累了,太緊張了?李家村、高家村的事,還有今天下午在雨里,你壓力太大了。那敲門聲,也許是風?或者野貓什么的撞到了門?”她試圖給這過于驚悚的現實找一個更溫和的解釋,在她從小生活的五彩鎮,怎么會發生跟蹤恐嚇的事情。
“不可能是風!更不可能是野貓!”朱曉路斷然否定,語氣斬釘截鐵,“那敲門聲,一下,一下,又一下,帶著力道的!就是沖這扇門來的!還有那引擎聲,從繞墻到停在門口,再到最后那聲吼,清清楚楚!王站長也看見了!就在他家門口!難道他也幻覺了?”他急切地尋求李喬的認同。
李喬沉默著,走到后院門邊,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門栓!
“吱呀——”
清冷的夜風裹挾著河水的濕氣和淡淡的薔薇殘香猛地灌了進來,吹得人一哆嗦。手電筒的光柱刺破濃稠的黑暗,急切地掃過后院低矮的院墻、堆放的雜物、濕漉漉的地面。
空無一人。
只有墻根下幾叢被踩倒的野草,在光柱下顯出不規則的痕跡,很快又隱沒在更深的黑暗里。墻頭濕漉漉的,沒有翻越的痕跡。院墻外的小路,在燈光盡頭沉入一片寂靜的墨色,沒有任何可疑的動靜。
李喬仔細地左右查看了幾分鐘,才緩緩收回手電筒,關上了門。他轉過身,臉上沒有輕松,反而眉頭皺得更深,眼神里充滿了凝重和不解。
“外面確實沒人。”他看向朱曉路,語氣帶著一絲困惑,但更多的是對朱曉路描述的重視,“但是朱哥,那敲門聲確實不對頭。如果是風或者動物,不會是那種感覺。”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而且,你說王站長也看見了,這就更不是巧合了。”
他走到朱曉路身邊,拍了拍他緊繃的肩膀,那肩膀的肌肉硬得像石頭。“朱哥,我相信你。這事兒太邪門。但現在沒抓到人,也沒線索,急也沒用。”李喬的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你最近出門,千萬小心。別一個人,尤其是晚上。去哪兒,叫上我,或者湯陽,或者其他人陪著。”
朱曉路緊繃的身體在李喬的話語和動作下,終于微微松弛了一些,但心頭那團冰冷的陰影并未散去。他疲憊地點點頭,喉嚨有些發干:“我知道,謝謝。”
李喬又轉向其他人,眼神帶著提醒:“大家也都留點心,看到可疑的人或者那輛黑色摩托,立刻告訴我或者朱哥。”
廚房里的氣氛依舊凝重,但那種純粹的驚惶被一種更深的警惕所取代。張楚楚擔憂地看了看朱曉路,沒再說話。鍋里的餃子湯依舊翻滾著,只是那咕嘟聲,在寂靜的夜里,聽起來格外空洞。
——
天剛蒙蒙亮,一層薄紗似的晨霧還戀戀不舍地纏繞在五彩鎮的青瓦白墻和河面之上。空氣清冽,帶著河水特有的微腥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被稀釋了許多倍的消毒水余味。
五彩民宿的院子里卻已是一片忙碌。熱氣騰騰的大號保溫桶被小心地搬上了一輛掛著銅鈴鐺的三輪車——這是五彩民宿的三輪車,張爸爸有時會用它去菜場拉貨。
張楚楚仔細地蓋上桶蓋,鬢邊的木槿花沾著晨露,顯得格外清新。李喬檢查著車胎,湯陽和李炎合力將最后幾個裝著一次性碗筷和蘸料的箱子塞進車斗。錢樹森則抱著一大卷紅色的、寫著“致敬抗疫英雄”的簡易橫幅。
“都齊了!”張楚楚直起腰,臉上帶著一絲熬夜后的疲憊,但更多的是興奮和期待,“走吧!趁熱送過去!”
三輪車發動,引擎發出熟悉的、略顯沉悶的突突聲,載著滿滿的心意和年輕人的朝氣,碾過濕漉漉的鵝卵石小路,駛向鎮子東頭的隔離點。銅鈴鐺在晨風中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他們剛消失在巷口拐角,民宿二樓西側一扇窗戶的窗簾被無聲地掀開一角。
林薇那張妝容精致、毫無倦意的臉出現在縫隙后。她眼神銳利如鷹,嘴角噙著一絲捕捉到獵物的興奮笑意。她迅速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擁有超長焦鏡頭的專業相機,對準了三輪車遠去的方向,熟練而無聲地調整著焦距。
“暖心餃子,送抵前線。”她低聲自語,手指輕輕按在快門上,“多好的標題,多好的畫面。”
她像一只經驗豐富的獵豹,悄無聲息地溜出民宿,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敏捷地利用街角的房屋、晾曬的藍印花布甚至路邊的樹叢作為掩護,鏡頭始終牢牢鎖定著前方那輛滿載溫情的三輪車和車上的年輕人。快門聲在她手中化為微不可聞的、捕捉瞬間的利器。
朱曉路幾乎是同時跟出來的。他遠遠墜在林薇身后,看著她那身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利落沖鋒衣,看著她專注偷拍的背影,看著她為了尋找最佳角度時而蹲下時而側身的樣子。一股強烈的厭惡和擔憂再次涌上心頭。這女人為了流量,簡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加快腳步,在接近隔離點外圍那條相對僻靜、兩旁堆著些建筑廢料的臨時通道時,追上了林薇。
“林薇!”朱曉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薇正半蹲在一個廢棄沙堆后,鏡頭對準了前方——隔離點那扇冷冰冰的鐵柵欄門外,張楚楚和李喬他們正小心翼翼地將保溫桶抬下車,跟門口穿著防護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保安交涉著。她猛地回頭,看到朱曉路,臉上閃過一絲被打擾的慍怒,隨即又化為那種職業性的、帶著點嘲弄的笑容。
“喲,朱大記者,早啊。怎么,又來監督工作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機,鏡頭蓋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
朱曉路沒理會她的嘲諷,目光沉沉地盯著她:“收手吧。這里不是你玩流量游戲的地方。你拍的那些東西發出去,除了煽動恐慌,吸引眼球,還有什么用?你以為那些躲在暗處的人,會眼睜睜看著你瞎攪和?”
“暗處的人?”林薇嗤笑一聲,站起身,拍了拍沖鋒衣下擺蹭到的灰,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充滿了對所謂“內幕”的渴望,“朱曉路,別嚇唬人。什么暗處的人?不就是你們這些怕擔責任、怕丟烏紗帽的,想把事情捂著嗎?我這是在行使媒體的監督權!讓陽光照進來!”她越說越激動,仿佛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看看這鐵柵欄!看看這防護服!看看這些年輕人送來的餃子!這就是最真實的一線!老百姓有權知道發生了什么!有權知道危險在哪里!”
“真實?”朱曉路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的憤怒,他上前一步,逼近林薇,“你所謂的真實,就是不顧后果地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然后讓所有人暴露在更大的危險之下嗎?你根本不知道你惹到的是什么!那輛黑色的摩托車……”
“夠了!”林薇厲聲打斷他,臉上那點職業笑容徹底消失,只剩下被反復警告激起的逆反和不耐煩,“又是那輛神出鬼沒的摩托車!朱曉路,你是不是被嚇出被害妄想癥了?疑神疑鬼!少拿這套來唬我!我的安全,不用你操心!我的鏡頭,只對真相負責!”她說著,利落地將相機塞回背包,拉上拉鏈,動作帶著一股決絕。
她不再看朱曉路,轉身就要離開這條堆滿廢料的僻靜通道,高跟鞋踩在碎石上發出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像是要急切地逃離朱曉路帶來的“晦氣”。
朱曉路看著她那固執而傲慢的背影,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最后警告道:“好自為之!希望你別后悔!”
林薇頭也不回,只是揚起手,隨意地揮了揮,像是在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她的身影即將拐出通道口,融入外面稍顯明亮的主路。
就在這一剎那——
一陣低沉、壓抑、如同困獸在喉間滾動咆哮般的引擎轟鳴聲,毫無征兆地、極其清晰地,從通道口外面那條與之垂直的、更狹窄幽深的小巷深處,猛地傳了過來!
那聲音如此熟悉!如此冰冷!帶著一種令人血液瞬間凝固的黏膩感和壓迫感!
林薇的腳步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釘在原地!她臉上的傲慢和不耐煩瞬間凍結,化為一片驚愕的空白,瞳孔驟然放大!
朱曉路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轉頭,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在那條昏暗的小巷口,一輛半舊的黑色摩托車如同從地底鉆出的幽靈,靜靜地停在那里。騎車人依舊戴著那個遮住整張臉的全覆式深色頭盔,穿著一件普通的深色夾克。摩托車沒有開燈,車身在巷口透進的微弱天光下,勾勒出冰冷而沉默的輪廓。車頭,正對著通道口,也正對著僵立在原地的林薇。
引擎維持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低沉怠速,突、突、突……那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扭曲,如同一聲聲緩慢而沉重的、敲在心臟上的鼓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凍結。林薇臉上血色盡褪,剛才還揮舞著要驅趕“晦氣”的手,此刻正無意識地、微微顫抖著捂住自己的嘴,那雙寫滿驚愕的眼睛里,終于清晰地映出了恐懼的影子。
林薇意識到,朱曉路剛才說的竟是真的。
朱曉路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他看著那輛沉默的、散發著冰冷威脅的摩托,看著林薇僵硬的背影,看著那深色頭盔下無法窺視的面孔。巷口的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紙屑,打著旋,掠過摩托車的輪轂,也掠過林薇微微顫抖的褲腳。
那兩點藏在巷口陰影里的摩托車尾燈,在死寂中,倏地閃了兩下,如同黑暗中驟然睜開的、猩紅的獸瞳,充滿挑釁地瞪著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