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木
那低沉、持續、穿透夜風的嗡鳴聲,如同溺水者最后抓住的一根浮木,瞬間將楊雯杰從昏沉欲睡的泥沼中狠狠拽了出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坐直身體,動作牽動了左臂的傷口和背部的悶痛,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金星亂冒,卻絲毫無法掩蓋那驟然升起的、灼熱的希望!
是機器!是引擎的聲音!絕不是洪水,也不是雷聲!
他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雙耳上,試圖穿透風聲和水面的嗚咽,捕捉那遙遠卻無比重要的聲源。聲音似乎來自……下游?上游?不,更像是從更寬闊的江面主河道方向傳來!低沉、持續、帶著一種機械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陳伯!丹丹!”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嘶啞而變調,帶著一種近乎破音的尖銳,“聽!你們聽!”
劉志丹被他的動作和聲音驚醒,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小臉上還帶著火光的暖意和未褪的睡痕。她下意識地也豎起耳朵,大眼睛里先是困惑,隨即也捕捉到了那微弱的、卻異常不同的聲音。她的小嘴微微張開,眼中瞬間爆發出明亮的光彩:“……大船?是大船的聲音嗎?雯杰哥哥!”她激動地抓住楊雯杰的胳膊,幾乎忘記了上面的傷。
陳老伯也被驚動,掙扎著撐起身體,渾濁的老眼努力望向聲音傳來的黑暗方向,布滿皺紋的臉上交織著難以置信的希冀和深重的疲憊:“……是……是馬達聲……是……是救人的船來了?”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巨大的期盼,仿佛那聲音是他活下去的最后支撐。
嗡鳴聲似乎越來越清晰了!不再是隱約的震動,而是可以分辨出方向、帶著某種節奏的、引擎運轉的聲音!它穿透了濃稠的黑暗和絕望的屏障,像一道微弱卻鋒利的光!
“是船!一定是船!”楊雯杰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眩暈感再次襲來,他踉蹌了一下,右手死死扶住冰冷的山石才穩住身體。他顧不上全身的傷痛,目光死死鎖定聲音來源的黑暗江面方向。“點火!把火燒大!讓他們看見我們!”他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急切而顫抖。
篝火!那堆小小的、散發著溫暖和希望的篝火!
他幾乎是撲到火堆旁,顧不得燙手,抓起地上收集來的、還帶著濕氣的枯枝,也不管會不會壓滅火苗,一股腦地往火堆里塞!潮濕的樹枝遇到火焰,立刻騰起大股濃煙,發出“滋滋”的刺耳聲響,嗆得人直咳嗽。原本穩定的火苗瞬間被壓得矮了下去,幾乎熄滅!
“雯杰哥哥!火要滅了!”劉志丹驚叫起來,帶著哭腔。
楊雯杰也急了,手忙腳亂地想把那些濕樹枝扒拉出來,動作笨拙而慌亂。陳老伯也掙扎著爬過來幫忙,干枯的手指顫抖著去撥弄火堆。
就在這時,遠處的引擎聲似乎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單調的嗡鳴,而是夾雜了幾聲短促、尖銳的汽笛聲!
嗚——!嗚——!
那汽笛聲穿透力極強,劃破寂靜的夜空,如同燈塔的強光,瞬間刺破了籠罩在三人頭頂的絕望陰云!
“汽笛!是汽笛聲!”陳老伯激動得老淚縱橫,指著黑暗中的江面,“是官船!是解放軍來救我們了!咳咳咳……”他因為激動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佝僂成一團。
汽笛聲!這如同天籟般的信號!
楊雯杰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不再去管那堆被濕樹枝弄得半死不活的篝火,也顧不上嗆人的濃煙。他一把抓起地上幾根燃燒得最旺的、頂端跳躍著火焰的粗樹枝,將它們高高舉起!橘紅色的火焰在夜風中劇烈搖曳,像黑暗中幾顆奮力跳動的心臟!他將燃燒的樹枝奮力朝著江面方向揮舞!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空曠的山坡上傳出很遠:
“這里!這里有人——!救命——!”
劉志丹也反應過來,她學著楊雯杰的樣子,抓起一根燃燒的細樹枝,小小的身體踮起腳尖,朝著汽笛聲傳來的方向,用盡她所有的力氣,稚嫩的童音在夜空中尖銳地響起:“救命啊——!叔叔救命——!”
陳老伯也掙扎著扶著山石站起,用他那蒼老嘶啞、卻同樣拼盡全力的聲音呼喊:“救……救命啊——!”
三個劫后余生的聲音,混合著燃燒樹枝噼啪作響的火焰聲,在冰冷的夜空中回蕩,帶著最原始的求生渴望,撞向那漆黑一片、仿佛吞噬一切的江面。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燃燒的樹枝很快燒到了盡頭,火焰迅速變小、熄滅,只留下頂端一點暗紅的炭火和裊裊升起的青煙。楊雯杰迅速換上新的樹枝,繼續揮舞、呼喊。手臂因為高舉和用力早已酸麻不堪,左臂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再次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浸透了后背。劉志丹的聲音已經喊得嘶啞,小臉漲得通紅,卻依舊倔強地舉著那根越來越短的樹枝。陳老伯的呼喊也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喘息。
黑暗的江面上,那引擎的嗡鳴和汽笛聲似乎并沒有立刻靠近。它時遠時近,像是在巨大的水域中搜尋著。
希望如同手中的火把,在寒風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楊雯杰的心。難道……只是路過?難道沒有看到他們的火光和呼喊?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再次吞噬時——
遠處江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不是一點,而是一束!一道筆直的、刺破濃稠黑暗的光柱!
那光柱如同天神手中的利劍,驟然劃開夜幕!它堅定地、緩緩地掃過起伏的江面,掃過漂浮的殘骸,掃過露出水面的屋頂……然后,猛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堅定地、筆直地朝著他們所在的山坡方向照射過來!
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山坡上的一切!楊雯杰只覺得眼前一片炫目的雪白,什么也看不見了!他下意識地用手臂遮擋刺眼的光芒,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找到了!他們被發現了!
“啊!燈!好大的燈!”劉志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被強光刺得閉上了眼睛,小手卻依舊緊緊抓著那根快要熄滅的樹枝。
陳老伯渾濁的老眼被強光刺激得淚水直流,他卻激動得渾身顫抖,指著那道光柱的方向,語無倫次:“來了!來了!咳咳咳……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
強光之后,是引擎聲陡然變得巨大而清晰!不再是遙遠的嗡鳴,而是近在咫尺的咆哮!巨大的浪花拍擊船體的嘩啦聲也清晰可聞!緊接著,一個洪亮、沉穩、帶著金屬般穿透力的聲音,通過擴音喇叭,在夜空中清晰地響起,瞬間壓過了風聲和水面的嗚咽:
“山坡上的老鄉!堅持住!不要亂動!我們馬上靠過來!解放軍來救你們了!”
“解放軍”三個字,如同定海神針,瞬間擊碎了所有殘存的恐懼和不安!
楊雯杰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鼻子發酸。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那不僅僅是獲救的狂喜,更是一種在滅頂絕望中被一雙強大而溫暖的手牢牢托起的、難以言喻的巨大沖擊和安全感。他放下早已熄滅的樹枝,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回應那束給予他們生命的光。
劉志丹也聽懂了,她猛地撲進楊雯杰懷里,小臉埋在他胸前,發出壓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嗚咽,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巨大的船體輪廓在探照燈的光暈中逐漸顯現——那是一艘深綠色的軍用沖鋒舟!船體線條硬朗,船頭高高翹起,如同劈波斬浪的鋼鐵巨獸。船頭甲板上,幾個身著橄欖綠軍裝、身姿挺拔的身影在強光中如同剪影般清晰。船尾的螺旋槳卷起巨大的浪花,推動著沖鋒舟朝著他們所在的山坡邊緣,穩穩地、迅速地靠近!
“老鄉!待在原地!不要下水!”擴音喇叭的聲音再次響起,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和命令。
沖鋒舟在距離山坡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船頭正對著他們。探照燈的光柱略微偏轉,不再直射他們的眼睛,而是照亮了他們周圍一片泥濘的山坡和下方湍急的水流。船上一個矯健的身影,動作利落地抓起船頭一盤粗壯的繩索,手臂猛地一揚!
呼!
繩索帶著沉重的破空聲,準確地拋上了山坡,落在楊雯杰他們前方幾步遠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點。
“抓住繩子!把繩子在石頭上繞一圈固定好!一個一個來!先讓老人和孩子上船!”船頭那個指揮的聲音清晰傳來,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冷靜和力量感。
楊雯杰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和那聲命令中蘊含的絕對力量,驅使他忘記了傷痛和疲憊。他踉蹌著撲過去,用還能活動的右手,一把抓住那根冰冷、濕滑、卻無比堅實的繩索!繩索入手沉重,帶著麻繩特有的粗糙質感,卻傳遞來一種令人心安的、鋼鐵般的力量。
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拖著繩索,將其緊緊纏繞在旁邊一塊最穩固的巨大山石上,用力繞了幾圈,死死打了個結!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脫力,靠著石頭大口喘息,卻第一時間看向陳老伯:“陳伯!快!你先上!”
陳老伯看著那根連接著生路的繩索,渾濁的老眼里再次涌出淚水。他沒有推辭,他知道自己的體力最差。他顫抖著,手腳并用地朝著繩索爬去。船上的戰士顯然經驗豐富,看到老人行動艱難,立刻又有兩名戰士跳入齊腰深、水流湍急的岸邊淺水中,趟著水快速靠近山坡,濺起渾濁的水花。
“老人家!別怕!抓住我們!”兩名戰士的聲音帶著年輕的力量和令人安心的沉穩。他們一左一右,穩穩地架住了陳老伯顫抖的雙臂。陳老伯幾乎是被半架半托著,雙腳離地,被兩名戰士穩穩地護在中間,趟著冰冷湍急的河水,一步步走向沖鋒舟。船上的戰士伸出手,合力將老人安全地拉上了甲板。
“丹丹!該你了!”楊雯杰立刻轉向劉志丹,聲音急促但帶著安撫,“別怕!抓住繩子!叔叔們會接住你!”
劉志丹看著那根繃得筆直的繩索,又看看下方湍急渾濁的河水,小臉上再次浮現出恐懼。但看到楊雯杰鼓勵的眼神,看到船上那些穿著綠軍裝、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身影,她用力點了點頭,小嘴抿得緊緊的,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了繩索。
“好孩子!慢慢往下放!腳踩穩!”船頭的指揮大聲指導著。
楊雯杰用右手緊緊抓住繩索的上端,幫助劉志丹控制下放的速度。劉志丹小小的身體順著繩索,一點點滑向水邊。她閉著眼睛,小臉繃得緊緊的。就在她的腳即將觸到水面時,那兩名剛剛護送陳老伯的戰士再次趟水過來,穩穩地接住了她小小的身體。冰冷渾濁的河水瞬間沒到了戰士的腰間,卻絲毫無法撼動他們如同磐石般穩固的身姿。
“別怕,小朋友,抱緊叔叔脖子!”一名戰士的聲音溫和而有力。劉志丹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摟住了戰士的脖子,小臉埋在那被河水打濕的、散發著汗水和機油混合氣味的橄欖綠軍裝上。戰士抱著她,步伐沉穩地趟過湍急的水流,將她安全地送上了沖鋒舟的甲板。
最后,輪到楊雯杰。
他看了一眼那根連接著生路的繩索,又回頭看了一眼山坡上那堆早已熄滅、只剩下一縷青煙和幾點暗紅炭火的灰燼。那堆火,曾是他們絕望中唯一的微光。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左臂的劇痛和全身的疲憊,用右手抓住繩索。
就在他準備順著繩索下滑時,那兩名戰士已經再次趟水回到了山坡邊,向他伸出了手:“同志!把手給我們!我們扶你下去!”
楊雯杰愣了一下,隨即伸出右手,同時邁步踏入冰冷的河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包裹了雙腿。兩名戰士一左一右,穩穩地架住了他的胳膊。一股強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支撐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戰士手臂上緊繃的肌肉和傳遞過來的堅定力量。
“小心腳下!有石頭!”一名戰士提醒道。
在戰士的攙扶下,楊雯杰趟著齊腰深、冰冷湍急的河水,一步步走向沖鋒舟。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水流的力量沖擊著他的身體,水底的碎石和雜物磕絆著他的腿腳。左臂的傷口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再次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終于,他們靠近了沖鋒舟。船上的戰士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和肩膀,合力將他拉上了堅實的甲板!
腳底接觸到冰冷的金屬甲板的那一刻,楊雯杰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一直強撐著的所有力量仿佛瞬間被抽空,巨大的疲憊感和遲來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船舷上,才勉強穩住身體。
探照燈的光束掃過甲板,照亮了獲救的三人。
劉志丹被一名女戰士抱在懷里,正小口小口地喝著水壺里的熱水,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大眼睛好奇又帶著一絲怯意地打量著周圍這些穿著綠軍裝的人。陳老伯裹著一條干燥的軍毯,蜷縮在甲板一角,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臉上那巨大的恐懼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茫然。
楊雯杰靠在船舷上,渾身濕透,泥污和血漬混合在一起,在橄欖綠的軍裝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左臂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布條包扎,早已被血水和泥水徹底浸透,邊緣滲出刺目的暗紅。額角和臉頰的劃痕在燈光下清晰可見。他低著頭,劇烈地喘息著,濕透的頭發黏在額前,遮住了部分視線。冰冷河水的浸泡和上船后的冷風,讓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衛生員!”船頭那位身材高大、面容剛毅、顯然是負責人的軍官(肩章顯示是位連長)立刻喊道。
一個背著紅十字藥箱的年輕戰士迅速跑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楊雯杰左臂的傷口,眉頭立刻皺緊:“傷口很深,被臟水泡過,必須馬上處理!失血也不少!”他動作麻利地打開藥箱,取出消毒藥水、紗布和繃帶。“同志,忍著點!”
冰冷的消毒藥水觸碰到翻卷傷口的瞬間,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猛地炸開!楊雯杰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顫,悶哼一聲,右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船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他死死咬著下唇,強迫自己不發出更大的聲音。
衛生員的動作干凈利落,清創、消毒、敷藥、包扎,一氣呵成。雖然疼痛依舊,但傷口被干凈繃帶緊緊包裹住的感覺,帶來一種久違的、被保護的安全感。衛生員又檢查了他背部的撞傷,確認沒有骨折,但有大片青紫淤血。
“給他一條毯子!還有熱水!”連長沉聲吩咐。立刻有戰士將一條厚實的、帶著陽光曝曬過氣息的干燥軍毯裹在了楊雯杰冰冷顫抖的身上,又將一個軍用水壺塞到他手里。水壺里是溫熱的糖鹽水,帶著淡淡的咸甜味。
溫暖干燥的毯子隔絕了刺骨的寒風,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疼痛的喉嚨,一路熨帖到幾乎凍僵的胃里。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包裹了全身,驅散著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憊。楊雯杰貪婪地喝了幾口糖鹽水,身體因為溫暖而顫抖得更加厲害,但那是一種回暖的、生理性的顫抖。
他靠在船舷上,裹緊毯子,目光有些茫然地掃過沖鋒舟內部。
甲板上很擁擠。除了他們三個,還有七八個剛剛從不同地方救起的幸存者。有渾身濕透、眼神空洞的中年男人;有抱著襁褓、低聲啜泣的年輕母親,懷里的嬰兒發出微弱的啼哭;有相互攙扶、瑟瑟發抖的老人……每個人都如同驚弓之鳥,臉上殘留著巨大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空氣中彌漫著濕冷的泥腥氣、淡淡的消毒水味、還有汗水和疲憊混合的氣息。
穿著橄欖綠軍裝的戰士們如同定海神針般穿梭其中。有的在照顧傷員,動作專業而輕柔;有的在分發熱水和壓縮餅干,聲音沉穩有力;有的在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水面,強光手電的光柱不斷掃過漂浮的殘骸和水域深處。引擎低沉的轟鳴持續不斷,螺旋槳卷起的水流聲嘩嘩作響。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如同利劍,刺破濃稠的黑暗,掃視著這片被洪水蹂躪的水域,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生命跡象。
“……報告連長!附近這片區域暫時沒有發現新的呼救信號!是否擴大搜索范圍?”一名戰士對著通訊器大聲匯報。
“……收到!保持隊形!注意水下暗流和漂浮物!繼續向李家坳方向搜索前進!”連長的聲音果斷而清晰,通過擴音喇叭傳遍整個沖鋒舟,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
這就是……生的世界嗎?楊雯杰有些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冰冷、嘈雜、擁擠,卻又充滿了鋼鐵般的力量和一種令人心安的秩序感。這與祠堂的陰冷死寂、洪水的狂暴吞噬、山坡上的冰冷絕望,是如此的不同。他下意識地看向被女戰士抱在懷里、正小口吃著壓縮餅干的劉志丹。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抬起頭望向他。隔著晃動的人影和冰冷的甲板,她的眼睛在燈光下依舊烏黑,里面沒有了之前的驚恐無助,多了一絲懵懂的依賴和一絲新奇的探尋。她朝著他,微微咧開嘴,露出一個疲憊卻真實的、小小的笑容。
楊雯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也扯動了一下嘴角,試圖回應一個笑容,卻發現臉上的肌肉因為寒冷、疲憊和長久緊繃而僵硬無比,最終只形成一個有些怪異的弧度。
沖鋒舟再次啟動,引擎發出低吼,船身劃開渾濁的水面,推開漂浮的雜物,朝著更深、更未知的黑暗水域駛去。巨大的探照燈光柱如同移動的燈塔,不斷掃過漂浮的屋頂、斷裂的樹木、翻沉的船只殘骸……每一次光柱的停留,都伴隨著戰士們警惕的搜尋和擴音喇叭的呼喊。
獲救了。暫時安全了。
但腳下的甲板在晃動,冰冷的河水在船舷外翻涌。裹在身上的軍毯帶著陌生的、屬于軍隊的干燥氣息。左臂的傷口在繃帶下隱隱作痛。父親冰冷的容顏和祠堂黑沉沉的木門,在獲救的慶幸背后,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帶著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底。而身邊這個朝著他露出小小笑容的女孩,她同樣下落不明的父母……
生的世界,并非只有溫暖。它剛剛向他們敞開了一道縫隙,門后是殘破的家園、未卜的前路,和巨大的、需要獨自吞咽的悲傷。楊雯杰裹緊了身上的軍毯,目光投向探照燈光柱盡頭那片吞噬了臨水鎮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水域。